结构启动（又称句法启动）是指人们在产出中倾向重复先前使用或接触过的语言结构（Bock,1986）。譬如,说话人自己或听到他人产出带有双宾结构的句子（如The mother gave her son a toy）,在随后描述传递事件时,会倾向重复使用双宾结构（如The doctor gave the nurse flowers）。反之,如果说话人产出或听到过的是包含介词宾语构式的句子（如The mother gave a toy to her son）,在描述同一事件时,则更可能使用介词宾语结构（如The doctor gave flowers to the nurse）。先前听到或产出的句子被称为启动句,受其影响之后产出的句子则被称为目标句。当启动句和目标句的句法结构一致时,表明结构启动产生。大量的实验研究证实,结构启动是一种普遍的认知心理过程,存在于不同语言（如英语、汉语、德语、荷兰语等）、不同人群（儿童、成人二语学习者、健忘症病人等）、不同任务（口头图片描述、书面句子补全、对话等）中;既可以发生在同一语言内部,也可以发生在两种语言之间;既存在于产出中,也存在于理解中（Pickering & Ferreira,2008）。基于大规模自然语料的分析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Gries,2005;Gries & Kootstra,2017;Travis,Torres Cacoullos & Kidd,2017）。结构启动独立于语音和意义而存在,反映了语言产出背后存在的抽象句法表征,是探究句法结构如何被人类认知系统所表征的可靠工具（Branigan,2006;Pickering & Ferreira,2008）。通过研究结构启动,可深入探究语言加工和习得的认知机制。1986年,Bock在国际心理学权威期刊Cognitive Psychology发表首篇结构启动实验研究论文,标志着该领域研究的正式发端。自21世纪以降,结构启动成为心理学、心理语言学、母语习得等研究的热点。许多研究围绕结构启动的机理展开,发现结构启动实质是一种内隐学习,是大脑中的抽象句法表征根据近期经验进行调整的结果,在语言学习中具有重要作用（Bock & Griffin,2000;Chang,Dell & Bock,2006）。近年来,结构启动开始被引入二语研究领域,成为一个新兴的、有价值的研究方向,为解决二语习得中的一些核心问题,如输入特征、语言学习经验、母语迁移、个体差异等对内隐学习的影响,提供了新的研究方法和实证证据（王敏,2015）。为帮助二语研究者全面了解结构启动研究的现状及前沿动态,更好地借鉴相关的理论和方法,本文采用文献计量的方法,对过去32年间（1986—2017）国际期刊发表的有关结构启动的文章进行分析。本研究拟回答以下四个问题：

（1）国际结构启动研究论文发表量、刊物、作者和地区的分布有何特点?

（2）国际结构启动研究论文中高被引作者、高被引文献有哪些?

（3）国际结构启动研究论文中的核心议题及变化趋势是什么?

（4）国际结构启动研究未来发展的趋势和方向有哪些?

为回答以上问题,本研究采用科技文本挖掘及可视化工具CiteSpace对838篇文献数据进行知识图谱寻径分析。CiteSpace由美国德雷赛尔大学陈超美博士开发,是基于Java语言,结合科学计量学、数据和信息可视化技术发展而成的引文可视化分析软件。CiteSpace着眼于挖掘科学分析中蕴含的潜在知识,得到的可视化图形称为“科学知识图谱”（Mapping Knowledge Domains,MKD）,具有图和谱的双重特性（李杰、陈超美,2016）。CiteSpace呈现的主要信息包括：研究领域的开始时间、领先机构、知名学者、领域合作、领域主题的演进及其研究热点和范式的演变等。可视化分析步骤一般为：（1）提出研究假设;（2）确定主题词和术语;（3）收集数据;（4）时区分割和阈值选择;（5）可视化显示与编辑;（6）验证分析结果（Chen,2006）。

本研究所有文献数据均采集自Web of Science核心合集的SSCI和A&HCI数据库。笔者于2018年1月23日以TS=（“structural priming”OR“syntactic priming”OR“syntactic persistence”）为检索式（Jackson,2018）,时间跨度为“1900—2017”,文献类型为“期刊论文”,检索类型为“主题”,共检索到1 103篇论文。借助Note Express文献管理器的去重功能,剔除会议通知等无效数据后,梳理出时间跨度为1986—2017年的838篇有效论文。每条引文均保存为纯文本格式,以便导入CiteSpace 5.1.R8 SE进行可视化分析。提取的数据包括期刊名称、出版年份、作者、作者单位、摘要、关键词、参考文献等指标。

1. 发文量的历时统计

首先,笔者考察了国际结构启动研究的历时发文量。发文量的变化能够反映一个领域研究的发展历程和成熟度。如图1所示,结构启动研究发端于20世纪80年代,发文量总体呈波动上升趋势。肇始的论文Bock（1986）发表于 Cognitive Psychology,在结构启动研究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该文以英语的与格构式和主动被动句为目标结构,采用口头图片描述任务,考察语言产出中是否存在结构启动。该研究首次在实验室条件下证实了结构启动的存在,并开创了结构启动的主要实验范式——口头图片描述任务。在此后的30年间,该论文被广泛引用,成为结构启动研究领域最经典的文献之一。根据Web of Science的统计,至2018年5月,该文的被引量高达599次。

从图1还可以看到,2008年前后,结构启动研究发文量开始迅速增长,到2015年达到峰值76篇,大于1986年至1997年的总和。Pickering & Ferreira（2008：427）在综述中曾提到,“近期结构启动研究的暴增……”。主要原因是,在之前的十几年间,研究者对结构启动性质的理解不断加深,研究范围逐步扩大。结构启动研究主要有两个走向：（1）以结构启动为研究工具,通过观察不同人群（如儿童、双语者、失语症病人）、不同实验条件下的结构启动现象,揭示语言理解和产出过程中语言使用者所构建语言表征的性质;（2）关注结构启动的功能,即学习功能和交际功能。学习功能指,结构启动是一种内隐学习,反映学习过程（Chang,Dell & Bock,2006）。交际功能则指,结构启动能够提高语言产出的流利度并促进协同,而协同是人类会话能够顺畅进行的心理基础（Pickering & Garrod,2004）。第二个走向的研究透过结构启动,考察隐性学习或协同效应的本质,揭示语言学习和交际的认知机理,研究范围扩及二语习得、机器学习、人机对话、语言障碍及诊疗等多个领域,研究数量也因此大幅提升。

2. 文献发表的载体分布

调查刊发结构启动研究的国际期刊,有利于掌握该领域的研究层次和发展阶段、了解关注该学科内容的领域,为文献搜集和管理提供证据,也能为学科同行提供信息源流参考（肖雁,2017）。表1列举了刊载结构启动研究论文篇数最多的10个期刊,载文总数345篇,占文章总量的41.17%。从表1可以看出,结构启动的文章主要发表在与语言加工和认知相关的心理学期刊上,且覆盖面较广——仅3本刊物发文量接近或高于5%,其余的均在3%以下。载文量处于前三位的期刊Journal of Memory and Language（占比10.62%）、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Learning, Memory, and Cognition（占比9.07%）、Cognition（占比4.65%）影响因子均在3左右,是语言学和心理语言学研究领域最具国际影响力的期刊。这些数据说明,结构启动研究在心理学和语言学领域被广泛接受,且很受主流期刊的青睐。值得注意的是,有关双语表征和加工的期刊Bilingualism：Language and Cognition也在发文量前10之列,说明结构启动已逐渐成为双语研究的重要议题。

3. 主要学者、地区及科研单位

笔者通过CiteSpace的共被引网络考察了结构启动研究领域学者、地区及科研单位的分布及连接强度,以便历时性地追踪结构启动研究的演进历程和共现脉络。具体做法是,以年为单位,将1986—2017年划分为32个时间分区。选取每个时间分区内发表论文篇数前50名的作者、地区和科研机构作为数据,采用最小生成树算法,对时间切片进行剪裁。阈值设定为3（即图谱中的作者和科研机构复现频率不少于3次）,字号为6,字节尺寸设定为3,并选择展示连接强度,最终生成图2的可视化知识图谱。

图2中节点的大小、颜色深浅以及连线粗细代表该学者或机构发表的论文数量——数量越多节点越大,字体颜色越深,且作者间以及作者、地区与科研机构间合作频次越高,连线越明显。例如图中“Pickering M. J.”“Branigan H. P.”与“苏格兰”“爱丁堡大学”有连线且距离最短,“苏格兰”和“爱丁堡大学”字体颜色最深,说明以上两位研究者的工作单位是爱丁堡大学,地区是苏格兰,且合作发表过多篇文章。数据显示,1986—2017年从事结构启动研究的国际科研机构多位于美国,词条“美国”的中介中心性为1.06^①(① 中介中心性是有关节点在网络中重要性的指标,反映某一关键词在整个网络中的“媒介”能力,即占据另外两个节点之间最短路径的能力,若没有这个节点,另外两个节点便无法交流。数值大于1,代表这一节点具有极高中介性,属网络中的关键节点,更多的节点必须通过它互相联络,耦合为合作网络（李杰、陈超美,2016）。),凸显值为6.73。具体说来,有366篇文章来自美国,主要科研单位有加利福尼亚大学系统（80篇）、伊利诺伊大学（55篇）、宾州州立大学（31篇）、哈佛大学（26篇）和弗罗里达州立大学（24篇）等。此外,从事结构启动研究的高产学者多来自苏格兰、荷兰和比利时,其中介中心性分别为0.61、0.41和0.35,代表性的机构有根特大学,马普兰心理语言学研究所等。值得注意的是,英格兰的曼彻斯特大学和伦敦大学也是结构启动的主要研究机构,而且与中国学者合作紧密。

高产学者主要有来自爱丁堡大学的Pickering M. J.和Branigan H. P.教授,分别发表27篇和21篇第一作者论文,另有18篇合作论文。这两位作者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活跃在结构启动研究领域,并一直引领理论和方法的发展。他们的研究主要涉及语言理解和产出过程中的表征性质及相互关系。例如,Pickering & Branigan（1998）发现结构启动的词汇加强效应,并据此提出结构启动是词汇表征被激活后的短期残留效应,即结构启动发生机制的激活论（activation account）。他们还主张,结构启动是协同效应产生的基本机制,且理解和产出共用同一表征等（Pickering & Garrod,2004;Branigan & Pickering,2017）。此外,他们开创了多种结构启动研究的行为实验范式,如句子补全、同盟者脚本技术等,并率先采用眼动和行为研究相结合的范式。比利时根特大学的Hartsuiker R. J.是结构启动研究领域的另一有影响力的学者,他独立或与人合作发表22篇结构启动研究的文章,主要关注双语者的句法表征性质和特征,提出了二语学习者双语句法表征发展路径模型,认为在二语学习的初期阶段,句法表征是基于特定词汇和特定语言的,随着语言经验的增加,逐渐形成共享于不同词汇、不同语言之间的抽象表征（Hartsuiker & Bernolet,2017）。

4. 高被引核心文献与研究趋势变化

为掌握结构启动研究中最具影响力的核心文献,笔者采用CiteSpace生成图3的共被引网络。图中节点的字体大小代表该文献共被引用的总频次,字体越大,被引用频率越高（Chen,2012）。因此,Pickering & Ferreira（2008）为最高频共被引文献。文献在图中所处的位置能够粗略地反映被引的时间,最早的时间分区处于图的最上端^②(② CiteSpace图谱用颜色标识时间分区,一般较早的时间分区呈现冷色调蓝色和绿色,较近的时间分区呈现暖色调浅红色和黄色。)。如,引用 Hartsuiker & Kolk（1998）的文献年份相对较早,而Huttenlocher,Vasilyeva & Shimpi（2004）则在近几年被高频引用。笔者在下文中将对高共被引文献的研究内容进行简要分析,由此管窥结构启动研究的核心议题和整体发展脉络。

根据图3的结果,笔者整理出结构启动研究中最高频的20篇共被引文献（见表2）。Structural priming：A critical review（Pickering & Ferreira,2008）是近十年共被引次数最多的文献。该文详尽地综述了结构启动的发生机制及研究的主要方向和议题,既探讨如何利用结构启动来研究句法表征、理解和产出的机制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也讨论了结构启动的潜在功能及其对母语习得、二语习得和失语症等研究的启发和借鉴意义,同时指出了未来理论和实证研究的方向。该文是迄今为止有关结构启动最全面、最具理论深度的综述,已成为结构启动研究领域的必读文献。

基于表2的高共被引文献,笔者梳理出结构启动研究的几点重要变化：

（1）对结构启动的发生机制提出了新解释。以Pickering & Branigan（1998）为代表的研究支持启动发生机制的激活说,认为结构启动是词汇表征被激活后的残留效应,关注因启动句和目标句词汇重复引起的启动加强效应（简称词汇加强效应）。Bock & Griffin（2000）发现,当启动句和目标句之间间隔若干干扰项时,启动效应依然存在。他们明确提出,结构启动效应可以持续,应是内隐学习而非短期的激活效应。被引率排名第二的Chang,Dell & Bock（2006）则采用联通论的句子产出模型,模拟抽象句法的使用和发展过程,证实了具体的语言使用经验在抽象句法表征发展中的作用,为结构启动是内隐学习提供了有力证据。Hartsuiker et al.（2008）发现,短期的词汇加强效应和长期的结构启动效应并存,建议提出多元解释模型,同时涵盖短期激活机制和长期的学习效应。同时,他们提出结构启动的双路径模型,其中既包括学习句法特征的路径,又包括学习如何激活语义成分的路径。根据该模型,结构启动和句法发展的机制相同,都是隐性学习的结果：每加工一个启动句,模型的内部表征都会作出调整,使其在产出目标句时偏向于重复使用与启动句相同的结构。与激活论不同,双路径模型认为,结构启动和词汇加强效应的发生机制不同——只有启动效应来源于隐性学习,而词汇加强效应来源于对显性记忆印迹的短期激活。这4篇高被引文献恰好代表结构启动发生机制的3种典型观点：激活观（activation account）、内隐学习观（implicit learning account）和多层模型观（multi-layer model）。

（2）研究焦点从独白转向对话。如前文所述,理解和产出中表征的性质或加工过程是结构启动研究的主流。高被引文献中,排在第7和第8位的Branigan,Pickering & McLean（2005）、Cleland & Pickering（2003）以及排在第15位的Scheepers（2003）等都属于此类研究。早期研究以独白型的句子产出为主。2000年以后,会话中的结构启动成为研究重点,目的是探究语言使用中理解对产出的影响,主张理解和产出共用表征。代表性文献有排在第5位的Branigan,Pickering & Cleland（2000）和第13位的Pickering & Garrod（2004）。Branigan等通过同盟者脚本实验范式发现,母语者会话中存在句法层面的启动及词汇增强效应。Pickering & Garrod据此提出互动协同模型（Interactive Alignment Model）,指出人类会话顺畅进行的机理在于语言层面和情境模型层面表征的协同,语言层面和情境模型层面关联通达,一个层面的协同会引发另一个层面的协同,而语言层面协同的关键机制正是结构启动。如前文所述,互动协同模型凸显了结构启动的交际功能和学习功能,催生了结构启动与二语习得、会话分析、人工智能等多个领域的接口研究。

（3）研究范围拓展至双语及语言习得机制研究。早期的结构启动研究以语内启动为主。Loebell & Bock（2003）发现,英德双语者（英语为母语,德语为二语）的口头产出中,英语和德语的双及物构式能够相互启动,证实了结构启动可以在两种语言之间发生。此后,跨语结构启动被用于研究双语者的表征性质。Hartsuiker,Pickering & Veltkamp（2004）及Schoonbaert,Hartsuiker & Pickering（2007）采用跨语结构启动的实验范式,考察双语表征中两种语言的关系,即双语者的语法表征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是共享的。有关这个问题的讨论延续至今。此外,研究者也通过考察结构启动对儿童或本族语者选择性使用构式的影响,探讨语言经验在抽象句法表征形成中的作用。Huttenlocher,Vasilyeva & Shimpi（2004）发现,4岁和6岁儿童在选择使用被动还是主动结构时,受到启动句的影响。Jaeger & Snider（2013）的实验表明,结构启动的强度与被试在加工启动句时的预测错误程度有关,启动句结构与预期差距越大（syntactic surprisal）,启动的效应越强。他们还发现,预测错误的大小与实验中的近期和远期语言使用经验有关,进一步证实了结构启动的机制是基于错误的隐性学习,是表征系统根据近期加工经验作出调整的结果。该研究把预测、基于错误的隐性学习、统计学习、调整（adaptation）等认知科学中的新热点引入到结构启动领域,极大地深化了学界对结构启动作为隐性学习本质的认识,强化了结构启动与认知科学其他领域研究之间的关系。

（4）研究方法日趋丰富。引用率排名第三的论文Jaeger（2008）对结构启动研究中统计方法的使用影响深远。早期的结构启动研究一般采用方差分析 （ANOVA）进行统计检验。Jaeger指出,方差分析的原理与结构启动研究数据的性质不匹配,可导致假性的研究结果。排名第9位的Baayen,Davidson & Bates（2008）提出,应使用混合效应模型取代方差分析。Barr et al.（2013）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此后,混合效应模型逐渐成为结构启动研究中默认的统计方法。其他的一些高被引研究虽不以解决方法问题为主要目的,但被广泛引用的原因也在于提出新的实验范式。譬如,Pickering & Branigan（1998）提出了书面句子补全任务,Branigan,Pickering & Cleland（2000）提出了同盟者脚本任务。

5. 研究热点分布

为进一步了解结构启动的研究热点和发展趋势,笔者以年为单位,将1986—2017年划分为32个时间分区。选取每个时间分区内频次超过50的关键词,采用最小裁剪算法对单个时间和复合时间切片进行剪切,阈值设置为15（即关键词的出现频次不少于15次）,节点选取最大值并选择展示连接强度,得到图4的知识图谱。图中的每个节点代表一个关键词,节点越大反映该关键词出现的频次越高。大的节点内部或周围分布着一些小的节点,说明节点之间关系非常紧密,构成了聚类（cluster）。例如,“language production”与“comprehension”明显分属不同的聚类。年轮的厚度代表该时间分区里关键词出现的次数,数量越多,年轮越厚。节点间的连线代表其共现关系,连线越粗则共现关系越密切。节点和连线的颜色代表关键词的时间分区,较早出现的用冷色调如蓝色和绿色表示,较近的用暖色调如黄色或浅红色表示。

结构启动是一个相对具体的研究领域,发展的历史不长,文献的数量有限,所以在图4中可以看到,现有研究的焦点相对稳定,未发现明显的历时变化。总体而言,国际结构启动研究的热点呈现以下分布态势：

（1）语言产出、理解和表征始终是研究的核心。如上文所述,以结构启动为工具探测理解和产出中语言使用者构建的表征性质,揭示语言知识的性质和语言的加工过程,在过去的32年间一直是结构启动研究的主流方向。然而,较之于语言产出,理解中的结构启动研究数量相对较少,起步也较晚（Pickering & Ferreira,2008）。因研究涉及语言的不同层面（语音、词汇、句法、概念结构等）及其之间的关系,这些研究中使用的关键术语都为结构启动。

（2）各个分支研究关注的焦点相对稳定。如图4所示,产出中的结构启动研究较多关注儿童,探讨母语句法表征的发展问题。随着互动协同研究的兴起,会话成为研究的热点;研究关注的语言现象主要有语序和动词,考察语序变化或动词频率、动词重复及动词与构式结合的强度等对语内或跨语结构启动效应的影响（Hartsuiker,Kolk & Huiskamp,1999;Hartsuiker & Westenberg,2000;Bernolet,Hartsuiker & Pickering,2007）。有关表征的研究主要关注激活,多以Pickering & Branigan（1998）提出的词汇表征激活模型为理论基础或解释框架;而理解相关研究则较多地涉及记忆在结构启动中的作用;也有少量研究考察隐性记忆在启动中的作用。句子产出研究关注的核心问题是结构启动能否持续。因为研究完全聚焦于句法层面,这类研究所使用关键术语为句法启动而非结构启动。理解中的句法启动研究同样探讨语言理解的机制,语境对句子理解的影响是其中的热点话题。

（3）与认知科学其他分支的关系日趋紧密。结构启动本身是一种认知活动,结构启动研究探究语言表征和加工过程,其中必然牵涉词汇、句法、语义、语法关系等各类信息。因此,信息不可避免地成为研究领域的关键词。相应地,与之关系密切的词多与认知活动有关,如识别、感知、注意等。近期的关键词主要为事件相关电位（ERP）和大脑潜力,说明与脑科学和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交叉融合已开始成为结构启动研究的新趋势。从图4还可以看到,近期的结构启动研究也开始借助眼动追踪技术。

（4）研究关注最多的目标结构是英语句法结构。虽然研究者强调结构启动存在于不同的语言中,但相关的实证证据主要来自英语或与英语在类型学上比较接近的语言（如德语、法语、荷兰语）,这可能与高产研究者多来自欧美国家有关。现有研究最常用的目标结构为英语与格转换,其中包括介词宾语和双宾语结构（The sailor gave the girl a flower./The sailor gave a flower to the girl.）,其次是主、被动结构（The boy threw the ball./ The ball was thrown by the boy.）。Bock（1986）即采用这两种结构。近期研究考察的结构逐渐多样,涉及属格结构（the man’s car/ the car of the man）、修饰语顺序（the big red car/ the red,big car）、名词短语修饰类型（形容词/关系从句,the red book/ the book that’s red）、定语从句附属（高/低,The man with the kids who plays football/ The man with the kids who play football）、运动构式（方式动词/路径动词,The woman entered the cave./ The woman drove into the cave.）、及物与不及物转换（The man was driving./ The man was driving a car.）等。

通过对过去32年间国际结构启动研究文献的计量分析,特别是对高被引文献的分析可以看到,结构启动研究正值快速上升的时期,研究的深度和广度正在不断拓展,研究方法也在不断改进。Pickering & Ferreira（2008）明确指出,结构启动是一个强大的、普遍的、稳定的心理现象,有助于揭示不同人群（二语学习者、失语症病人等）的语言使用机制,能够促进语言学习和交际。然而,现有研究仍存在语言、被试人群及研究方法单一、研究领域和议题狭窄等方面的问题。以上文的综述为基础,结合近两年结构启动研究的新进展,笔者认为,未来研究可考虑以下三个发展方向：

第一,将结构启动研究拓展至更广泛的人群、语种和模态。如前文文献分析所示,现有研究以英语本族语者及儿童为主要对象。近年来,有关二语习得者或双语者的研究开始增多（McDonough,2006;Shin & Christianson,2012;McDonough & Fulga,2015）,为深入了解二语学习的认知机理提供了有价值的借鉴,但研究总量仍然很少,关注度不高,仅有的几篇高被引文献主要以研究表征性质为主,甚少涉及结构启动在二语发展中的作用或二语结构启动产生的表征及处理条件,课堂环境下的结构启动研究更是少之又少。未来研究应以多语种的二语学习者为对象,在真实、多样化的语境中考察二语结构启动,更加细致地分析其在二语学习中的作用及影响学习效果的复杂因素（王敏,2015;Jackson,2018）。此外,未来研究应更多关注语言障碍人群（如自闭症儿童、失语症病人等）,研究发现不仅有助于加深我们对结构启动本质的理解,还能为语言障碍的治疗提供指导。随着计算机科学及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语言学习和交际不再是人类的专属行为,机器学习及人机会话日渐普及,因此,有研究开始考察人机会话中的结构启动。譬如,Branigan et al.（2010）发现,人机互动中的协同强度更大,且主要表现在词汇层面,而人际互动的协同主要体现在句子和语篇层面。潜在原因是,人机互动中,人通常预设机器的交流能力有限,因此倾向于重复词汇以促进对话的效率,而人际互动中互相的理解与产出高度一致,使得协同不仅发生在词汇层面,而且还存在于交际意义更丰富的句子和语篇层面。Heyselaar,Hagoort & Segaert（2017）通过虚拟现实技术对比了人际互动和人机互动的协同强度,指出当人与拟人化的机器人对话时,协同强度更大。研究人机对话中的结构启动,一方面能够揭示结构启动的普遍性,另一方面能为提高机器人的交际效率提供有益的启示。

第二,考察社会认知因素对结构启动的影响。结构启动的重要功能在于促进语言学习和成功交际,而这两项功能都与协同密不可分（Pickering & Ferreira,2008）。Gallotti,Fairhurst & Frith（2017）指出,协同是社会互动中的重要环节,具有显著的社会功能：人际交往中的心理映射和共鸣通常表现在语言层面,而语言层面的协同促发成功交际。换言之,协同实质上是语言使用者在互动中相互配合、动态调整、大脑表征不断趋同、相互契合的社会认知过程。互动发生在语境中,而语境是一个复杂系统,既包括语言语境、情境语境,也包括谈话的伙伴、双方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等（王初明,2009）。因此,结构启动/协同势必受到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近期的理论和实证研究为此提供了佐证（Fusaroli,Raczaszek-Leonardi & Tylén,2014）。然而,现有研究主要把结构启动/协同作为一个独立的认知过程进行研究,忽略了社会因素（如个体对环境的感知、认同度、交际意愿、文化规约等）对结构启动的影响。虽有个别研究开始涉猎这个问题（Weatherholtz,Campbell-Kibler & Jaeger,2014;Hwang & Chun,2018）,但考察的因素依然有限,而且对社会认知因素影响结构启动的原因探讨不深入。未来研究应更系统深入地考量社会认知因素与结构启动之间的关系,特别是社会因素与认知因素（如工作记忆、注意）之间的交互,从而更深入地解释语言使用和习得的机制。

第三,综合采用多种研究方法,考察不同使用环境中的结构启动。在过去的32年间,结构启动研究主要集中于高控制性的实验室研究,开发出口头图片描述、句子补全、句子重复、同盟者脚本等实验范式。这些方法存在两点局限：（1）无法反映真实语境中结构启动的性质与特征;（2）主要用以引出产出行为,对理解行为的研究手段不足。为弥补第一点局限,近期研究开始利用语料库来研究语内和跨语的结构启动（Gries,2015）和会话中的协同（Reitter,Keller & Moore,2011;Reitter & Moore,2014）。基于语料库的研究不仅可以考察自然语言中的结构启动,为实验室研究结果提供三角互证,而且能够揭示自然语言中影响结构启动和协同的复杂因素。例如,Fusaroli & Tylén（2016）使用任务导向的对话语料库,用交叉递归定量分析法（cross recurrence quantification analysis）对比了不同的人际因素对协同强度的影响。基于研究结果,他们指出,互动协同研究应该囊括更广泛的解释因素,而非局限于心理认知机制。针对第二点局限,理解中的结构启动研究已引入眼动追踪（Tooley et al.,2014）和事件相关电位技术（Ledoux,Traxler & Swaab,2007;Tooley,Traxler & Swaab,2009）。

本文基于CiteSpace生成的可视化知识图谱,对结构启动研究领域的文献进行了计量分析,系统考察了1986—2017年结构启动论文发文量的历时变化、主要发文期刊、核心研究机构和高产作者的地区分布等,并通过高被引论文和研究关键词管窥研究的核心议题及热点问题的变化趋势。最后,基于文献计量分析的结果以及近期结构启动研究中的新进展,指出了未来发展的趋势和方向。分析结果表明,结构启动研究在近20年发展迅猛,成为心理学和语言学领域广泛接受的热点话题。现有研究主要以结构启动为工具,探讨语言产出和理解中表征的性质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同时关注结构启动的学习和交际功能。在过去32年间,结构启动研究的范围和深度得以拓展,涌现出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趋势。然而,研究中还存在语种单一、人群单一,以及将结构启动作为独立的、纯粹的认知过程进行研究等概念或方法层面上的局限。这些局限制约了结构启动研究的未来发展,削弱了它的理论和实际应用价值。因此,笔者认为,未来应该在跨学科的视域下开展结构启动研究,综合采用语言学、心理学和脑科学等多学科的研究方法,考察不同语种、不同人群、不同语境中的结构启动,促进结构启动与认知科学其他分支的接口研究,为二语习得与外语教学、计算机科学、临床语言诊疗等提供有价值的启发和借鉴。中国学者应该更多地开展以汉语为二语习得的结构启动研究,此举不仅能够弥补结构启动研究的局限,而且有助于加深我们对汉语语言属性、加工及习得过程的理解,推动汉语二语习得研究的快速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