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9, 41(3): 110-122 doi: 10.12002/j.bisu.220

外国文学研究

《夏日烟云》中的生存美学探析

蒋贤萍

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730070

On the Aesthetics of Existence in Summer and Smoke

JIANG Xianpi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China

收稿日期: 2017-07-14   网络出版日期: 2019-06-15

基金资助: 本文系2016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二十世纪美国戏剧中的表演性研究”(16BWW057)

Received: 2017-07-14   Online: 2019-06-15

作者简介 About authors

蒋贤萍,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730070,研究方向:英美戏剧、英美小说电子邮箱:jiangxianping888@163.com 。

摘要

《夏日烟云》是田纳西•威廉斯的一部重要剧作。1952年,其舞台演出获得巨大成功,从此引起学界的高度关注。精神与肉体的冲突是田纳西•威廉斯剧作中永恒的主题,这种精神与肉体的冲突在《夏日烟云》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该剧中,作家不仅展示了精神与肉体冲突的强化,而且强调了冲突的消解。借助福柯的生存美学思想,笔者分析了剧中女主人公阿尔玛如何在“自我教化”理念的指引下,经历从精神朝圣到身体回归的蜕变过程。通过精神与身体的融合,阿尔玛最终走向生存美学,从而完成自我的追寻与建构。

关键词: 田纳西•威廉斯 ; 《夏日烟云》 ; 精神 ; 身体 ; 生存美学

Abstract

Summer and Smoke is one of Tennessee Williams’s important plays. When this drama was published, many critics thought that it repeated the themes of The Glass Menagerie and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In addition, they thought this drama lacked the passion and strength presented in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and it was not as touching as The Glass Menagerie. In 1952, its production and performance were very successful and since then it has drawn attention from the academic critics. The conflict between spirit and body is the lasting focus of Tennessee Williams’ theatrical creation. This conflict is described more delicately in Summer and Smoke. In this play, the playwright not only displays the intensification of the conflict but also highlights its resolution.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takes the female protagonist Alma of the drama as the subject of stud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oucault’s idea of Aesthetics of Existence, the author explores how the Southern belle takes advantage of the self-knowledge to undergo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spiritual purity to body experience and achieves her self-construction. Alma goes through phases of spiritual pilgrimage and returning to the body experience guided by the notion of “self-enlightenment”. By combining spirit and body, Alma reaches the Aesthetics of Existence and achieves self-realization.

Keywords: Tennessee Williams ; Summer and Smoke ; spirit ; body ; Aesthetics of Exist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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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蒋贤萍. 《夏日烟云》中的生存美学探析.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9, 41(3): 110-122. DOI:10.12002/j.bisu.220

JIANG Xianping. On the Aesthetics of Existence in Summer and Smoke. JOURNAL OF 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2019, 41(3): 110-122. DOI:10.12002/j.bisu.220

《夏日烟云》(Summer and Smoke,1948)是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的一部重要剧作。剧作问世之初,许多批评家认为该剧重复了《玻璃动物园》和《欲望号街车》中的主题,而且缺乏《欲望号街车》表现出的激情与力量,同时不及《玻璃动物园》那么感人至深。直到1952年,《夏日烟云》舞台演出获得巨大成功,从此才引起学界的高度关注。精神与肉体的冲突是威廉斯一贯的创作主题,但在《夏日烟云》中,这一冲突表现得更为细致微妙。剧作家不仅展示了冲突不断激化的过程,而且强调了冲突的缓冲与消解。笔者以《夏日烟云》中的美国南方女性阿尔玛为研究对象,以福柯的生存美学思想为依托,探讨美国南方女性如何通过自我的技术,从精神的纯洁走向身体的回归,最终走向生存美学,从而实现自我的建构。

一、生存美学:福柯与威廉斯的相遇

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是当代法国思想界的著名人物,他的思想和著作改变了很多人的思维方式,也改变了这个时代。福柯尽管是“主体终结论”的倡导者,但他在某种意义上仍然具有人本主义的情怀,关注个体的生存,有意建立一种新的生存哲学,那就是“超越现代性,向关注原始身体经验的个体,即自我关怀的伦理主体回归”(杨大春,2000:117)。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认为,我们拥有三种形式的技术:生产的技术、交流的技术和控制的技术。福柯认为还存在另一种技术,那就是自我的技术,即“允许个体以自己的方式或通过他人的帮助,对自己的身体、心灵、思想、行为、生存方式施加影响,以改变自己,达到某种快乐、纯洁、智慧、美好、不朽的状态”(Foucault,1997:225)。

《性经验史》旨在揭示自我技术的历史,力图使人们回归原始的身体经验。在福柯看来,古典道德与基督教道德有着根本的不同。在古希腊罗马时代,生存艺术是人们的追求目标。然而,自从中世纪以来,这种古典道德已被严苛的伦理教条及规范所替代。福柯(1999)指出,“如果说我对古代感兴趣,那是因为我有许许多多理由可以说,遵从一整套规则的道德观念现在正趋于消失,已经逐步消失。而与这种道德的消失相对应的是——必然会是——对于一种生存美学的追寻”。福柯对古希腊罗马时代的性爱艺术作了考古学的研究,并与基督教时期的性科学进行比较,探讨了一种关爱自我的“生存美学”,提出个体认识自我、改造自我和完善自我的伦理追求,从而为现代人的自我实践提供了一种借鉴(何成洲,2005)。

1982年,福柯在法兰西学院关于“主体解剖学”的课程中提出了“生存美学”这一概念,这也是他用来反抗现代规训权力的重要工具。福柯的生存美学关注的是个体与自我的关系,而不是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因此,个体与自我的关系便成为福柯生存美学的基本原则之一。自我(self)是西方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范畴。在古希腊罗马社会,人们将自我关怀视为一种生活方式。然而,自从笛卡尔式的理性诞生后,自我关怀便逐渐淡了出人们的视线。福柯在对古希腊罗马文献的研究中发现了其中的生存美学,并试图借助生存美学来应对当代西方社会所面临的问题,从而使其摆脱现代性的困境。福柯指出,在古希腊罗马时代,人们自我修行是为了保持舒适的肉体和宁静的灵魂。福柯生存美学的主要思想是“自我教化”(cultivation of the self)。自我教化指一种自我修行,一种关注自我的实践,它表现为一种态度或一种行为方式。福柯通过对古希腊罗马时代人们性观念的研究,旨在寻找现代人可资借鉴的启示,从而创造一种生存的艺术。于是,“在知识论和权力话语意义上被宣判死刑的主体,在伦理、生存意义上得以回归”(杨大春,2000:122)。

福柯的生存美学思想为我们解读《夏日烟云》中美国南方女性的自我实现过程提供了良好的视角。剧中女主人公阿尔玛出生在牧师家庭,言行举止是典型的淑女形象,而且总是压抑自己的自然欲望。阿尔玛起初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迎合当时的清教主义思想,是现代规训权力的牺牲品。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阿尔玛的邻居约翰出生在医生家庭,他自己也是一名医生,性格自由开放,追求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阿尔玛在剧中代表的是精神,而约翰代表的是肉体。阿尔玛在与约翰的交流过程中受到了深刻的影响,她开始摆脱束缚多年的清教主义观念,逐渐走出精神纯洁的牢笼,回归自然的身体,最终与一位旅行推销员携手去狂欢,从而实现了身体与灵魂的和谐交融。在该剧中,阿尔玛先后经历了认识自我、改造自我、创造自我的过程。阿尔玛自我实践的人生历程体现了福柯生存美学中“自我呵护”的核心思想。

威廉斯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出对自我的深切关注,尤其关注女性自我的追寻与建构。不论是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玻璃动物园》《欲望号街车》《夏日烟云》,还是50年代创作的《玫瑰鲸墨》《热铁皮屋顶上的猫》《青春甜蜜鸟》,都旨在探讨女性自我的发现与成长。与福柯类似的是,威廉斯对于本体论及意识形态的东西是极其抗拒的。他意识到,人类的精神价值正受到物质文明的侵蚀与威胁,人的个性也渐趋泯灭,而他的创作仿佛是要拯救个体的消亡与毁灭,重新树立个人的尊严,恢复自然的人性。《夏日烟云》是一部探讨女性自我建构的力作。在这里,福柯与威廉斯不期而遇,福柯的生存美学思想在女主人公阿尔玛身上获得具体体现,从而实现了哲学与文学的完美联姻。可以说,《夏日烟云》是福柯生存美学思想的文学注脚。以下分别从三个方面逐层展开,论述《夏日烟云》与生存美学的交织与互动,追溯阿尔玛从精神到身体,最终实现身心交融的自我建构过程。

二、精神的追寻与朝圣

在古希腊社会,存在一个不同于基督教道德的伦理世界,这种以自我道德和实践为核心的伦理学,福柯称之为“生存美学”。生存美学的核心要素是自我呵护,而自我呵护涉及两个方面,即精神与身体。《夏日烟云》描写了精神与身体的冲突。阿尔玛的父亲是主管灵魂的牧师,约翰的父亲是主管身体的医生。威廉斯将其置于同一个舞台之上,暗示灵魂与身体之间永恒的斗争。在严格的宗教环境下成长的阿尔玛,对精神体验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在威廉斯笔下,“她仿佛属于一个更优雅的时代,比如法国的18世纪”(Williams,2000:580(① 以下出自该剧本的引文只在括号中标明页码。),就像古典时代的女子一样,阿尔玛成为精神的化身。

阿尔玛生活的小镇有一个充满神性的名字,叫“光辉山”(Glorious Hill)。这里的天空清澈而湛蓝,“就像文艺复兴时期宗教绘画中意大利的天空”(569)。蓝色的天空被赋予某种象征意义,代表着基督教精神的纯洁。假如说《欲望号街车》中布兰琪的世界是封闭的,那么《夏日烟云》中阿尔玛的世界则是开阔的。蓝色的天空下有着多维的空间,而烟花、星星等特殊的舞台意象,进一步拓展了本已无限的空间;占据舞台中心的天使雕塑,则凸显出一种时间之外的向度。不论是天空、星星还是天使雕塑,无不暗示出阿尔玛对精神的渴望。“在她身上有一种非凡的美丽和温柔,或是一种灵性,这使她显得与众不同。她有个习惯性的动作,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像是圣餐仪式上在领圣饼。”(571)

阿尔玛长期压抑自己的欲望,拒绝身体的享乐,代表着清教主义的精神纯洁性。阿尔玛组织的“文学俱乐部”也是她追求精神纯洁性的典型例证,与约翰沉迷于感官享乐形成鲜明的对照。正如阿尔玛所说:“我的名字叫阿尔玛,在西班牙语中是精神的意思。”(573)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阿尔玛与“精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也是“光辉山”镇唯一发现并读出作为精神象征的天使雕塑名字的女孩。

阿尔玛:你知道天使的名字吗?

约 翰:她有名字吗?

阿尔玛:是的,是我发现了她的名字,就刻在底座上,但已经被磨损了,所以你用眼睛是看不出来的。

约 翰: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尔玛:你必须用手指读它。(573)

约翰照着阿尔玛的话用手指去“读”,结果“读”出的是“永恒”(Eternity)一词。年仅十岁的阿尔玛接着对“永恒”作了不乏哲理的解释:“那是一种当生命、死亡、时间以及其他一切事物都消失的时候却依然绵延不绝的东西。”(573)阿尔玛认为,一个人真正的荣耀在于不断地渴望并追求高尚而神圣的事物,这深刻地体现在她对哥特式教堂的描述中:“一切都向上攀升……那是永恒的斗争与渴望,只为追求我们人类所及范围之外的东西”(611~612)。阿尔玛还引用了王尔德(Oscar Wilde)剧作《温夫人的扇子》中达林顿爵士说过的一句话:“尽管我们都深陷污泥,但是有人依然在仰望星空!”(612)对阿尔玛来说,美丽的“星空”是她心灵与精神的栖居之地。

柏拉图认为,身体是一个不可信赖的因素,是灵魂通向知识、智慧与真理的障碍,它距离永恒而绝对的理念既陌生又遥远(福柯,2005:166)。有一种思考的境界完全由灵魂来实践。“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万不得已,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汪民安,2006:4)柏拉图告诫人们,欲望的身体难以接近作为真理的理念(福柯,2005:166)。阿尔玛仿佛是对柏拉图作了过度阐释或误读。其实,柏拉图并非拒绝身体,相反,他认为能导致快感的欲望是最自然、最必需的欲望,只是提倡享受快感要讲求节制与适度,正如他在《法律篇》中所写:“在一切方面都是温和的、有着淡淡的痛楚和轻柔的快感、有着适度的欲望和不甚疯狂的爱情”(李银河,2001:151)。

剧中的天使雕塑作为一种神圣而永恒的形象存在,是阿尔玛的象征。阿尔玛小时候将手握成杯状模仿天使的样子,让人想起《圣经•创世纪》中守护伊甸园的那位天使。在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之后,天使便守护着伊甸园,以防堕落的人类再次踏入。对阿尔玛这样的美国南方女子来说,女人的“原罪”依然是身体的欲望。在约翰眼里,阿尔玛越来越像天使雕塑“永恒”,美丽而冰冷。在基督教文化中,性与罪恶、堕落甚至死亡联系在一起,出身牧师家庭的阿尔玛,难免受到这种宗教观念的影响,对约翰的示爱,阿尔玛断然拒绝,约翰甚至认为阿尔玛只是靠一些“液体食物”(624)维持自己的身体,这进一步表明阿尔玛对身体的拒绝,对自我的否认。对约翰来说,阿尔玛的身体已不复存在,惟余天使般的灵魂。阿尔玛最终发现自己被困在冰冷的“圣坛”之上,寂寞而孤独。

福柯的《性经验史》是关于权力与性话语关系的历史性研究,旨在提出一种新的权力概念。对阿尔玛来说,最重要的权力意志就是来自清教传统的性伦理,它决定了性话语的形式:性必须在语言中避免。“如果说,性受到了压抑,被派定要遭禁,派定不许存在,派定要处缄默之中,那么,你只要言语涉性,便会有故意犯禁之嫌。一个人对性大发议论,那便是将自己置于权力所及的范围之外。他会颠覆既成法律,预示着自由之将至。”(福柯,2005:74)长期的性压抑导致阿尔玛心理焦虑及身体的各种不适。然而,没有身体这个坚实的大地,任凭心灵如何高尚,也无法找到真正的光明。正如图文森所说:

就像巨人安泰一样,心灵必须不断地保持与大地的联系,保持与物质世界的联系,它向我们传递着简单的思想。我们要常常回归这个基本经验,否则我们将变得虚弱无力。心灵会受到疾病的侵扰,陷入黑暗,而虚假的哲学长期以来误以为那就是光明。(Tuveson,1960:23

阿尔玛最终开始醒悟,并获取有关权力与性的知识,意识到传统道德观念是对人之本性的扭曲。阿尔玛注定要重新启程,踏上认识自我的漫漫旅程,在不断求索中寻找真实的依靠,获得完整的生命体验。经过精神的追寻与朝圣,阿尔玛将开启身体的回归之旅。

三、身体的启蒙与回归

在西方文化历史的长河中,从启蒙理性开始,身体在与精神的抗衡中备受践踏,而正是福柯让我们的目光重新投向身体,并关注权力在身体上铭刻的印记。灵与肉的冲突是威廉斯早期戏剧创作的共同主题。“威廉斯的早期作品除了显示人性的弱点之外,肉体和精神不能和谐地相处是导致个体孤立的原因”(Martin,1997:277)。在《夏日烟云》中,阿尔玛和约翰在交往的过程中,精神与身体形成激烈的碰撞,这成为全剧的核心。精神与身体的碰撞同样体现在阿尔玛和约翰的个体之上。阿尔玛逐渐走出清教主义传统的精神束缚,开始获取关于身体与权力的知识。

福柯在《性经验史》中指出,关注自我是许多哲学学说中经常出现的论题,而学习哲学也是自我修行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柏拉图主义者阿尔比斯认为学习哲学要从阅读《阿尔西比亚德篇》开始,这样就可以回归自我,认识到什么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对象(福柯,2005:331)。苏格拉底的名言就是“认识你自己”。其实,阿尔玛内心有着强烈的欲望冲动,只是她不愿承认或尚未意识到而已。正如纳尔逊(Benjamin Nelson)所言:“对作为牧师女儿的阿尔玛来说,人类身体的和性的自然本能具有动物性的特点,是人类必需超越的东西。然而,她自己拥有的强烈的欲望几乎要将她吞噬。”(Nelson,1961:121)事实上,阿尔玛早该懂得,精神只有通过物质才能实现,即使刻在雕塑底座上的天使的名字,由于岁月的磨蚀也只能通过手指的触摸才能辨认得出。福柯指出,“如果不同时把自己塑造成认识的主体,那么人们也无法在快感享用中把自己塑造成道德主体”(福柯,2005:165)。因此,对阿尔玛来说,若要摆脱精神的枷锁,自我的启蒙或身体意识的觉醒是至关重要的。

在阿尔玛自我启蒙的过程中,约翰的启发与帮助发挥了关键作用。约翰有意让阿尔玛看人体解剖图,阿尔玛却试图回避,约翰对此进行指责:“这就是你的错,以为自己是玫瑰花瓣做成的。转过来,看着它,这对你有好处!”(623)约翰向阿尔玛讲解解剖图的涵义,仿佛是要唤醒她沉睡的身体。约翰坦言自己已经满足了所有的“渴望”,而阿尔玛拥有的只是“一堆陈旧的思想观念”(624)。在约翰的引导与启发下,阿尔玛逐渐有了身体的意识。对于阿尔玛的身体转向,达庞特(Da Ponte Durant)有他自己的见解:“阿尔玛的自我认识是现代文学史上最不可思议的转变……曾经矜持、羞怯的阿尔玛变得越来越庸俗而充满淫欲”(Da Ponte,1997:269)。其实,阿尔玛并非完全抛弃精神的纯洁而陷入身体的泥沼,她的身体转向是她实现自我的必要途径。何成洲指出,阿尔玛争取摆脱性压抑是剧中的重要主题,“这一主题有着巨大的历史意义,它浓缩了西方几百年来性经验的历史进程”(何成洲,2005:75)。

福柯认为权力和性存在着既相互依存又相互矛盾的关系。阿尔玛的觉醒使她获得了关于权力及性的知识,认识到正是她一直以来所遵循的道德价值压抑了她的自然本性,也开始怀疑这一套伦理规范。福柯指出,阶级觉醒的主要形式之一就是对身体的肯定,它将贵族的血统转化为强壮的身体和健康的性。在西方文明史上,自从启蒙时代理性诞生以来,肉体与精神就一直处于对峙的状态,而在这场对峙中,肉体不断受到边缘化。而福柯注意到权力对身体的规训与惩罚,让我们重新审视我们的身体:“没有什么比压抑性欲更违反自然,从而更加有害”(Foucault,1986:134)。

阿尔玛逐渐意识到性压抑对其自身成长与发展的危害,也认识到自己身上的“另一个自我”,并决意告别过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她向约翰吐露了深埋在心底的爱意。然而一切为时太晚,因为约翰已经发生了相反的转变。他对阿尔玛说:“我已经接受了你的思维方式,认为存在一些别的东西,一种非物质的东西”(636)。约翰所指“非物质的东西”就是精神,是他曾一度否认并拒绝的东西。阿尔玛作为精神“天使”的形象早已在约翰心中定格,他无法以另一种方式来爱她。阿尔玛爱情的失落,在她之前朗诵的诗句中就有所预示:

别试图吐露你的爱情——

那不能吐露的爱情(600)

这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诗作,也是阿尔玛心声的真实流露。当她向约翰表白心迹之后,看到的只是约翰远去的背影。正如诗中所写:“我的爱启步离去”(600)。阿尔玛尽管失去了爱情,却收获了自我。福柯借用伊壁鸠鲁的话说:“关爱自己的灵魂,从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Foucault,1986:46)人应当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如何生活,把人生变成一种永恒的修行,对美国南方女子阿尔玛来说也同样如此。

在希腊悠久的文化历史传统中,关注自我与医学思想和实践有着紧密的联系,哲学与医学关注的是同一个领域,其中心要素就是“病理概念”。自我实践意味着人不仅要认识到自己是不完善的、需要改造和培养的个体,而且要认识到这些病痛,并成为关心自我的个体,从而接受医治与救助。在约翰的帮助下,阿尔玛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病因所在,并愿意接受医生的帮助。阿尔玛身体意识的觉醒是她获得救赎的起点。

在古希腊神话中,爱神厄洛斯(Eros)与灵魂之神普绪克(Psyche)相遇并相爱,经过漫长而痛苦的考验之后,他们最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金驴记》中,作者阿普琉斯把这则神话改编成一则美丽的爱情故事。在一定意义上来讲,《夏日烟云》是对这个美丽神话的重新改写,只是剧中的精神天使阿尔玛没有神话中的灵魂之神普绪克那样幸运,能够和心爱的人幸福携手,从而成就一段童话般的爱情,但阿尔玛的精神与身体相遇,也不啻是一种天与地的联姻,一种完美的结合。阿尔玛是要挣脱基督教“放弃你自己”的律令,重新回归希腊哲人“认识你自己”的箴言;她在探索生命的旅程中向身体的“本源”回溯,最终实现精神与身体的和谐交融。

四、身心的碰撞与融合

在古希腊时代,以自我教化为核心的道德伦理发挥着重要作用,人们遵循适当的性节制原则并享受快感,节制是古希腊生存美学的重要原则;而在基督教时期,个人被要求服从基督教教义和上帝的意志。在《夏日烟云》中,约翰最初沉迷于“感官享受”,可以说是基督教的反叛者;但在阿尔玛的启发与引导下,他最终意识到精神的价值,从而远离放浪形骸的生活,并承担起应有的责任。阿尔玛则回归原始的身体经验,并通过身体与精神的融合而实现生存美学。福柯引用伊壁鸠鲁主义者诗意的语言为我们揭示了关于生存美学的蕴意:“关心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的人要想通过身体和灵魂建立他的幸福,那么只有当他的灵魂宁静和他的身体毫无痛苦时,他才会达到完美的境界,欲望得到满足。”(福柯,2005:333

有学者认为,《夏日烟云》中对灵魂与肉体之间冲突的描写比《欲望号街车》更为细腻。如果说《欲望号街车》意在强调两者间永恒的冲突,那么《夏日烟云》则倾向于冲突的转化与消解。阿尔玛和约翰各自都经历了自我认识与自我改造的过程,最终开始拥抱新的生活。他们的身心不再分离,而是逐渐融合。剧末,当阿尔玛“慢慢地走到喷泉近旁,俯身饮水”(641)的那一刻,我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喜悦,仿佛她已经找回曾经迷失的自我。尽管此时阿尔玛仍然依赖药物来缓解心中的压力,但她已开始学习如何从自身之中寻找快乐。当年轻的旅行推销员经过她身旁时,他们相对而视,并开始了一段轻松、愉快的对话。她告诉年轻人:“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枝荷花。”(642)尽管阿尔玛依然将自己比作纯洁、美丽的荷花,但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给百合镶金”(585)的南方淑女,并承认生活中充满“小小的幸福”(642)。可以想象,即使在回归身体经验之后,阿尔玛也依然不会失去与精神之间的联系,因为她牢记着“上帝的电话号码”(642)。由此,精神与身体在阿尔玛这里开始逐渐融合。

在许多评论家看来,约翰经历了从身体上升至精神的过程,而阿尔玛则是从精神降格为肉体。诚然,阿尔玛与约翰在那个约会之夜错过了彼此,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曾有过心灵的碰撞。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体与精神在各自身上开始慢慢融合。阿尔玛认识到像她这样的精神天使,就像“永恒”天使一样,只是一种非世俗的存在,因为“她的身体是石头做成的,她的血液是流淌的泉水”(632)。她意识到只有精神的存在不足以成为完整的个体,也违背了人类生存的旨意,只有精神与身体的融合才是生命的本真所在。

在阿尔玛身体意识觉醒之后,她再一次向约翰表白心中的爱意,而且更加充满激情:“我爱你早已不是秘密,从来都不是。早在我教你用手指去读石头天使的名字时,我就爱着你”(636)。福柯引用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语言:“如果一个人同时把自己灵魂中一种美的特性和自己外表中符合这一特性并与之协调的各种特征统一起来,因为它们都有着相同的模式,那么对于能够目睹到它的人来说,这难道不是最美的景象吗?”(福柯,2005:168)也就是说,当灵魂与身体能够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时,就会产生“最美的景象”。阿尔玛对约翰的爱情表白,最终使她从精神枷锁中解放出来。或许阿尔玛真诚地期待,用她天使般的灵魂去接近约翰的身体时,也会制造出“最美的景象”。

遭到约翰拒绝之后的那个傍晚,阿尔玛在天使雕塑旁与一位陌生的年轻旅行推销员结识,并准备与他一起去月亮湖娱乐公园寻找快乐。事实上,阿尔玛与旅行推销员的相遇在她朗诵布莱克的诗时也有所预示,只是将原诗中的“她”换作“他”:

他刚刚从我身边离去,

就有个旅人走过;

他不言不语,不露形迹,

叹一声就将他俘获。(600)

对于《夏日烟云》颠覆性的结尾,评论界出现明显的分歧。有评论者认为,阿尔玛从一个贞洁的女子堕落为一个充满欲望的荡妇(Jackson,1965:138)。另有评论者认为,阿尔玛试图纠正过去的习惯,开始关注内心的和谐,她的行为与其说是堕落的表现,不如说是对传统的反叛(Spoto,1985:152)。笔者倾向于认可第二种观点,认为阿尔玛的选择并非堕落的表现,而是追求真实自我与完整人格的体现。阿尔玛和约翰在夜色中遥遥对望的那一幕,或许是剧中最神奇的一刻:

约翰走到朝向教区长家的窗前,向对面望去。教区长家起居室的灯亮了,阿尔玛穿着睡裙走进来。她走到窗前,向对面医生家的方向望去。当阿尔玛和约翰站在窗前,在黑暗中互相对望的那一刻,音乐响起。慢慢地,仿佛被音乐牵引着,约翰走出房间,走向教区长家。阿尔玛依然伫立在窗前,直到约翰走进来,站在她身后。音乐渐渐消失,传来风儿喃喃的低语。她慢慢转身面朝约翰。(620)

这一幕所表现的不仅是身体与身体的接触,也是心灵与心灵的相会。约翰叫阿尔玛把她的手放在他的面颊上,说道:“永恒天使和阿尔玛小姐都有这样冰凉的小手”(621)。之后,约翰俯身将脸埋在在阿尔玛的膝上,威廉斯将这一幕描述为“圣母怜子图”(621),也是剧中身体与精神相融的最完美的图画。

阿尔玛告诉约翰,他们已经变成“同时互访的两个人,都发现对方出去了,门紧锁着,无人应答”(638)。这种精神与肉体分离的痛楚,在威廉斯多部剧作中都有所体现,但只有在《夏日烟云》当中,剧作家才试图将二者融合起来。威廉斯在戏剧创作过程中,对那些自我分裂的人给予更多的同情与关注,剧中人物经过发现自我、认识自我,最终改造自我、创造自我。这种自我的实践成为《夏日烟云》的核心主题。不论是威廉斯还是他笔下的南方女子,都深切地意识到世界的二元性存在,发现只有通过与身体的接触,精神才能获得真正的生命。当阿尔玛“面对石头天使,以一种告别的姿势举起她戴着手套的手”(643)时,她是在与观众告别,更是在与曾经的精神天使告别。正如阿德勒所说:

通过身体的欲望来缓解孤独也是一种优雅。阿尔玛从不缺乏精神的纯洁,可是现在,正如大地的孩子在堕落之后必定要做的那样,她开始体验完整的人性。她首先向天使、然后向观众行“告别礼”。对于这一告别,我们无需为她而悲伤,也无需为她已然失落的天真而悲伤。(Adler,1997:119~120

至此,阿尔玛在身心的碰撞与融合过程中,找回了失落的纯真,实现了自我的建构。福柯认为,关注自我包含身体和灵魂两个方面。威廉斯笔下的阿尔玛从追求精神的纯洁,到身体的启蒙与回归,最终走向身体与灵魂和谐交融,从而对福柯以自我关怀为核心的生存美学作出了生动的文学诠释。

结语

《夏日烟云》反映了美国南方在资本主义社会转型时期价值观念的冲突与变化,其中威廉斯继续关注人类自我的修行与成长。在剧中,阿尔玛与约翰不仅改变了对方,也被对方所改变,共同经历了认识自我、改造自我与完善自我的过程。阿尔玛在自我实践的旅程中,选择了福柯所倡导的的生存美学,旨在创造一种朴素的生活艺术。“永恒”天使是剧中的中心意象,而天使的“沉思”更像是阿尔玛对个体生命的思索。在摆脱长期的性压抑之后,阿尔玛这枝未开的花朵终将迎来温暖的春天,尽情绽放。她已不再是丑陋的灰蛾,而是美丽的蝴蝶,一如灵魂之神普绪克展开双翅自由飞翔。就像福柯一样,威廉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个体的消亡,重新找回个体的尊严与价值。《夏日烟云》是一部关于个体自我追寻的文学尝试,而福柯的生存美学理念成为这部剧作的精神内核。

(致谢:笔者衷心感谢审稿专家惠予的宝贵意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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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sci     [本文引用: 2]

<p>福柯并不打算重复主体死了这一空洞的口号,在其学说中包含着一种新的人学倾向:剥去知识对个体的遮蔽,并因此回归个体的自我生存。这意味着福柯对身体经验和自我关怀的强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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