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9, 41(2): 100-111 doi: 10.12002/j.bisu.208

外国文学研究

割舍不了的信仰情结:尤金·奥尼尔的宗教伦理叙事

王占斌

天津商业大学外国语学院,300134

Inseparable Faith: Eugene O'Neill’s Religious and Ethical Narrative

WANG Zhanb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Tianjin University of Commerce, Tianjin 300134, China

收稿日期: 2017-08-14   网络出版日期: 2019-04-15

Received: 2017-08-14   Online: 2019-04-15

作者简介 About authors

王占斌,天津商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300134,研究方向:美国戏剧研究,文学翻译研究电子邮箱:wzbloveyou@tjcu.edu.cn 。

摘要

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是一个悲情而复杂的灵魂,他的剧作以特定的忏悔话语和悲剧叙事,凭借个体的内心冲突,叩问灵魂,关注人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异化,在人性的裂变与深渊中,探寻安顿精神的家园。本文通过对奥尼尔的生平研究以及剧本的分析和解读,旨在寻找隐藏在奥尼尔精神创伤和灵魂叙事后面的原由,摆脱以往文本分析中先入为主的判断,将奥尼尔的生活经历和剧作的个体生命叙事相结合,进行互动有据的阐释。分析发现,奥尼尔的叙事是伦理的,他的戏剧叙事与其宗教信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奥尼尔一生都在苦苦追索摆脱信仰荒原的精神支柱,并将个体生命被宗教遗弃后的痛苦、彷徨和矛盾,直到沉沦的灵魂得以救赎的经历再现于剧本中。探索奥尼尔灵魂救赎的历程可以准确地掌握他的伦理叙事和伦理选择,也有助于还原一个真实的奥尼尔及其宗教情结。

关键词: 尤金·奥尼尔 ; 戏剧 ; 宗教 ; 信仰 ; 伦理叙事

Abstract

The American playwright Eugene O’Neill is known as a sentimental and complicated person whose dramas, based on his personalized repentance and tragic narrative as well as the individual’s inner conflicts, interrogate the sinking souls and show his concern over the people’s life crisis and spiritual alienation and seek in the chaos and abyss of human nature a home for the soul. By probing into his life and interpreting his dramas, the author of the paper attempts to extricate from the previous preconceived judgment in text analysis and hopes to search for the underlying motivation of O’Neill’s spiritual trauma and soul narrative so as to achieve an interactive and objective interpretation of O’Neill’s dramas by combining O’Neill’s personal experience with his individual life narrative. With the research, the author puts forward that O’Neill’s narrative is ethical and inseparable from his religious belief. O’Neill has spent his whole life struggling for and pursuing spiritual support and expressed in his dramas the suffering, hesitation and contradiction brought about by his abandonment of the religious faith, and the redemption of the sinking soul. To have a profound insight into O’Neill’s spiritual pilgrim may help us to better understand his ethical narrative and ethical selection, and in particular to see a true O’Neill and his religious complex through his literary writings.

Keywords: Eugene O'Neill ; dramas ; religion ; faith ; ethical narrat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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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王占斌. 割舍不了的信仰情结:尤金·奥尼尔的宗教伦理叙事.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9, 41(2): 100-111. DOI:10.12002/j.bisu.208

WANG Zhanbin. Inseparable Faith: Eugene O'Neill’s Religious and Ethical Narrative. JOURNAL OF 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2019, 41(2): 100-111. DOI:10.12002/j.bisu.208

引言

20世纪工业迅猛发展,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人类享受到了科技发展的成果,但科技发展也带来了宗教衰落和信仰缺失,在西方社会文化层面出现了精神上的混乱和失落感。这种现象随着心理学、哲学等西方思潮的兴起而逐渐发展漫延。弗洛伊德(Freud,1953:125~244)认为性的欲望是身份发展的决定部分,人的压抑和抑郁是由于性冲动的需求与身体内部阻抗之间的冲突造成的,这像一颗炸弹向传统文化和宗教信仰发起了挑战。尼采的哲学对上帝的存在和人的伦理道德思想发起了攻击,导致了传统信念的动摇,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从理论上和精神生活中消除了人类生存本身固有的神之存在的理念(Salter,1923:104~106)。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被赫伯特•斯宾塞引入社会科学领域,进一步威胁了宗教神学,世俗主义热潮的发展使宗教信仰在人们的生活中节节败退(Mehmood,2006:323~347)。美国现代戏剧普遍反映了这种世俗主义和道德空虚的漫延。尤金•奥尼尔的作品就是西方现代思想转变时期人的信仰危机的显照。本文将探讨在当时的美国文化背景下奥尼尔宗教信仰的变化,包括他与宗教的决裂、他对宗教的依赖和最终精神上的皈依,从整体上体悟奥尼尔的宗教情怀。

一、奥尼尔对宗教的怀疑

首先,奥尼尔的内心世界与西方社会的文化思潮相吻合。当心态低迷的奥尼尔接触西方哲学的新思想时,很快就与其碰出了火花。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Schopenhauer,1966:318~329)对奥尼尔的信仰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叔本华对人类生命与自然进行了强烈的悲观的阐释,他认为,痛苦和折磨就是现实生活,苦难是生命的本质,因此苦难不会从外部流入我们身体,它是与生俱来的,每个人都随身携带着苦难的源头。叔本华认为,人类总会奋斗不止,然而奋斗的结果会造成不可避免的破坏,使人类陷于一种或另一种不断的痛苦中。人们无法了解世界,无法预测未来,人在自然和社会中是无能为力的。人的任何行为都是毫无意义的,即使取得成功,也会面对内心更大的空虚和虚无感。对奥尼尔影响最大的哲学家是尼采,尼采的思想中有一种激烈的、革命的内核,他以反对传统道德的面貌出现,鼓吹人的意志的重要性,否定在人类文明中存在了几千年的“真善美”的伦理价值。他主张,“上帝死了”,我们要“对一切价值重新估价”,“要成为创造善恶的人,首先必须成为一个破坏的、而且粉碎一切价值的人”(Hinden,1993:88~99)。受叔本华和尼采的影响,奥尼尔形成了否定和蔑视传统文化和宗教信仰的价值观,他开始对祖祖辈辈笃信的天主教有了思想上的动摇。

其次,家庭生活的遭遇成为奥尼尔与宗教决裂的导火线。奥尼尔出生在一个戒律森严的天主教家庭里,幼年在天主教教会学校读书,家庭和学校的教育和熏陶使他从小就具有比较浓厚的宗教意识。然而15岁那年母亲吸毒成癖、无可救药,他得不到神的救助,信仰发生了动摇,对宗教产生了怀疑,他觉得像母亲这样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都得不到上帝的拯救,那么宗教还有什么意义?1903年夏天,奥尼尔的母亲承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试图跳河自尽,这件事给了奥尼尔极大的打击,他开始怀疑天主教,对天主的虔诚变成一股强烈的质疑。奥尼尔成为道森、斯温伯恩、王尔德、罗塞特、波德莱尔等专门书写妓女和下流生活诗人的热心读者(Hinden,1993:21),他变得玩世不恭、放荡不羁,喜欢纵酒、逛妓院,与流浪者、失败者、妓女和流氓为伴(同上:37)。

二、奥尼尔对宗教的眷恋

肖内西认为,尽管奥尼尔被指责蔑视宗教价值观,亵渎天主教,但“他并没有真正地脱离宗教之网”(Hinden,1993:36)。天主教的教规戒律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强烈影响了他的文学创造力和想象力,这些影响可以在他的创作主题的选择和写作过程中看出来。奥尼尔的创作基本上围绕罪孽、罪行、忏悔和救赎等展开,很少专门描写和歌颂世外桃源似的“纯净生活”(同上:37)。奥尼尔戏剧的罪孽叙事明显带有宗教伦理道德的暗示,这种叙事不是无意识的,是奥尼尔内心的驱动和心理状态的外化。与宗教的对抗排解了奥尼尔一时的愤怒情绪,但是世世代代笃信天主教的家庭文化基因使他与宗教有着剪不断的联系,要与宗教彻底分手绝非三言两语的事情,所以一时愤怒的决定过后他便陷入了长期的内疚、自责和犯罪的痛苦之中。

奥尼尔宣称与天主教决裂的行为是一种决而不裂、放而不弃的行为。根据心理分析理论(弗洛伊德,1996),奥尼尔对宗教的背弃是意识领域的反抗,在他的潜意识里,对宗教依然具有深深的眷恋。正因为此,奥尼尔与宗教分手后不是一种释怀,而是一种牵挂的苦痛,他的内心在拷问自己,责罚自己的良心,减轻自己的罪孽感,所以他便借助剧本宣泄自己的矛盾和痛苦。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奥尼尔作品里总摆脱不了罪孽和忏悔的格调和叙事。奥尼尔不断寻觅自己漂泊的灵魂,犹如一个迷途的信徒跪在上帝面前忏悔,为自己的灵魂寻找归宿。我们从《送冰的人来了》中的希基和波里、《日照不幸人》中的小杰姆斯•蒂隆、《无穷的岁月》中的约翰•洛文、《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玛丽、《悲悼》中的拉维尼娅、《发电机》中的鲁本等人物描写中看到,他们没有办法离开上帝的福音,但他们都是上帝面前的灵魂有罪之人,因为他们曾经亵渎过上帝,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过失忏悔,请求上帝的宽恕,希望能重新回到上帝的怀抱。

奥尼尔对宗教的依赖和眷恋在剧本的人物对话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在自传式剧本《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他借助母亲玛丽之口道出了失去宗教的无所生存之感和一直以来对宗教的依恋之情。母亲玛丽原是一位“大家闺秀”,从小在修道院学校接受教育,喜欢弹钢琴,有着高雅的精神追求。她因偶然机会爱上了著名演员詹姆斯•奥尼尔,放弃了成为修女的梦想,离开了日夜陪伴她的圣母。回忆少年时代在教会学校的恬静生活时,她依然眷恋:

只是在很久以前有一天我发觉我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我不再是我自己的。可是总有一天,孩子,我会把它找回来的——总有一天,圣母玛利亚宽恕我,让我恢复我过去在修道院的日子里所具的那种对她的信仰、爱和怜悯,我又重新能够向她祷告。(第五卷:386)(① 下文选自《奥尼尔文集》的段落均只标注卷数和页码。)

玛丽一心想去修道院生活和工作,但是詹姆斯的出现让她放弃了以前的梦想。她得到了爱情和家庭,但是她并未感到幸福和快乐,没有安全感,缺少精神抚慰,心情焦虑,身心不安。玛丽深深期待圣母能够重新接受她的祈祷,使她再次获得爱的权利,使那死寂的生活能够再次燃起希望,让她飘荡的灵魂可以安顿下来。在最后一幕中玛丽痛苦地说:“我非常需要这样的东西,我记得我有这样东西的时候,我从来就不觉得孤单,从来也不害怕……要是没有那样就完全没有希望了。”(同上:455)玛丽所指的“这样东西”就是信仰,自己丢弃的天主教信仰。

剧中玛丽是作者母亲的原型,对玛丽的描绘反映了作者的宗教伦理思想。在奥尼尔生活的时代,人们的信仰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旧的宗教不复存在了,却找不到一个新的精神支柱来给自我的精神安家。对西方人来说,宗教不仅是一个神学体系,更是一个从生到死的精神依赖。失去宗教,“人就失去了与存在的一个超验领域的具体联系”,犹如无根之草,随风飘荡,“必然感到无家可归……成为茫茫大地上的一个流浪者”(巴雷特,2007:24~25)。作者奥尼尔的身体和精神都在流浪,因为他没有了使精神倚靠的信仰,他一直期盼回到灵魂可以栖息的圣母怀抱。

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奥尼尔借自己的代言人埃德蒙的台词表达了自己没有寄托、灵魂流浪的痛苦情形。埃德蒙向往自由,渴望找到一块自由的净土,他一人四处漂泊,寻找自由,结果感到更加孤独。埃德蒙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迷路失魂之人,他不知初心与归宿,随风飘荡,痛不欲生。他说:

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外边,又迷失在雾中,人生坎坷,四处碰壁,不知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事情的源头!我生为人,真是一个大错。要是生而为一只海鸥或是一条鱼,我会一帆风顺的多。作为一个人,我总是一个生活不惯的陌生人,一个自己并不真正需要,也不真正为别人所需要的人,一个永远无所皈依的人,心里总是存在一点儿想死的念头。(第五卷:437)

奥尼尔觉得自己生活在雾霾之中,心灵和肉体被遮蔽得严严实实,不知处于何处,也不知归于何地,没有存在感和归属感。奥尼尔与天主教“分手”之后,感到自己寻找到了自由,彻底挣脱了天主教的束缚。其实,我们知道奥尼尔与宗教的决断,是他为母亲祈祷无效后的痛苦反应,与其说是对上帝的不满,不如说是对自我的怨恨,恨自己的出生给母亲带来不可挽回的疾病和痛苦,所以他的决断只是一种愤怒的迁移。奥尼尔心底里无法摆脱上帝和宗教的影子,其实他一时也没有离开过上帝,他心底深处装着上帝,渴望上帝的爱和关怀,他的意识和潜意识在斗争,生活在极端的矛盾之中而不可自拔。失去信仰的他感到自己就是一个陌生人,不爱别人,也不被别人爱,生活一片黑暗,沦为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似乎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现实中的奥尼尔被理性和意识牢牢控制着,他忘不了家庭带来的创伤和母亲被毒品缠身时上帝的冷漠,理智把他拽进了一个昏暗绝望的无底洞。然而,在空灵恍惚、清新静谧的环境中,奥尼尔的潜意识也会不经意战胜他的理智。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埃德蒙在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去的旅程中,躺在船的甲板上欣赏夜空的幽静,他与夜融为一体,冥冥之中感到了上帝的爱护,体验到了超越,找到了存在和人生的意义。埃德蒙是这样描述的:

我像是突破了人生的牢笼,获得了自身的自由,我和海洋融为一体,化为白帆,变成飞溅的浪花,又变成美景和节奏,变成月光,船,和星光隐约的天空!我感到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觉得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平安,协调,欣喜若狂,超越了自己渺小的生命,或者说人类的生命,达到了永生的境界!……到达了上帝的境界……又像圣徒幻想见到了天堂……一瞬之间,什么都有意义!(第五卷:436~437)

奥尼尔把这种美妙、和谐和自由的感觉描绘成“到达了上帝的境界”和“幻想见到了天堂”,也说明他一时气愤与天主教暂时离异,但他的心与上帝相联结。他感到被上帝呵护是幸福和美好的感觉,这暴露了他潜意识里对上帝的依赖。他在海上偶尔的幻梦就是内心的向往和潜意识的表现。当他与自然融为一体时、与神融为一体时,他在潜意识里已经拜倒在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的脚下,成为忠实的信徒。

三、奥尼尔的内心矛盾

奥尼尔陷入极度的痛苦和压抑中,其痛苦的焦点在于,他一边渴望皈依宗教,一边又极力地抵抗宗教:他渴望宗教对自己的宽恕,但又憎恨宗教面对求助时的冷漠,他在拼命斗争,但是又无力挣脱,致使在痛苦中越陷越深。他说:“一个人的外部生活被他人面具盖住,在孤独中度过;一个人的自我生活被自身的面具裹着,在痛苦中消磨。”(Cargill,Bryllion & Fisher,1970:116~118)奥尼尔的自我生活被自己制造的面具遮蔽得严严实实,但隐藏不住的是心里的孤独和痛苦,久而久之积压成一种心理分裂症。我们从他的戏剧的叙事中处处感到的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压抑和灵魂的拼命挣扎。

奥尼尔在《无穷的岁月》中借助约翰•洛文的矛盾心理表现了自我的内心冲突。约翰•洛文在剧中被分裂成两个人,表现了两面性,代表了两种心理现象,约翰代表着主人公追求信仰并为之感到痛苦的人,洛文代表着主人公追求肉欲的世俗的一面。评论家希普蕾认为这个剧本是奥尼尔背叛宗教后“重新皈依天主教的最明显的表现”(Shipley,1956:274)。其实希普蕾只看到了结果,剧本更多地借助约翰•洛文表达了作者奥尼尔在精神皈依之前的痛苦抉择、激烈冲突、生死对峙和拼命挣扎。

约翰•洛文被描写为两个外表相同但信仰相反的人物。洛文的脸是一个面具,它是完全按照约翰的相貌复制的。约翰是奥尼尔向往皈依的潜意识的表现,而洛文则是现实的、理性的奥尼尔。每当约翰乞求上帝宽恕和选择精神皈依的时候,洛文立即用理性、科学和真理对他冷嘲热讽、无情打击和极力阻挠:

约翰:他父母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历了可怕的内心冲突。他被一阵阵的恐惧所攫住,在恐惧中他觉得他真的已经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某个恶魔。他有时会感到一种受到良心折磨的渴望,渴望着祈祷和乞求宽恕。他似乎觉得他已永远背弃了一切的爱——并且受到了诅咒。

洛文:(冷笑他)你看,他头脑里仍旧有着太多的宗教意识,不肯接受一个美丽而令人慰藉的人生真理:死亡是最终的解脱,是一种温暖的、朦胧而平静的灵魂与肉体的毁灭。

约翰:他教自己要采取一个理性的态度。他读了种种科学著作,最后成了一位无神论者。但是他以前的经历在他心灵上留下了一个难以愈合的伤痕。在他心里总留有一种感觉,认为自己被生活毁了,遭受人们的不信任,因无法获得某种长久的信仰而苦,因害怕隐藏在真理面具背后的谎言而苦恼。

洛文:(嘲笑地)多浪漫啊,你看——认为自己具有一个他妈的灵魂!(第四卷:224~225)

约翰一直处于极度的痛苦自责中,他痛苦的是自己没有了灵魂,自己的灵魂被恶魔吞噬了,常常活在一种恐惧的状态下;自责的是自己背弃了天主的爱,遭受了人们的白眼。约翰接受了现代科学技术和理论,自认为告别了原来的上帝,彻底摆脱了那个曾经让他痛苦的宗教信仰,找到了新的上帝,但是新上帝不能给他呵护,愈合不了他心灵的伤痕,驱赶不走他身上的罪孽感,他总是感到自己生活在谎言之中或面具之下。理智和情感的冲突让他痛不欲生、不可自拔。在他进入教堂准备投入上帝的怀抱时,理性的洛文开始与他展开激烈的对峙:

洛文:她清楚地认识到这是回到少年时代经历的大倒退。但是,不由自主地,他内心那种被鄙视为迷信的怯懦的东西,用死后犹存的那套老掉牙的悲悲戚戚的谎言来勾引他的理性。

约翰:死亡将不是一个终结,而是一个新的开端,一个和她的团圆,在这团圆的日子里他们的爱情将在永恒的平静和上帝的爱中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约翰:一天晚上,当他被烦恼得无法忍受时,他冲出屋外——希望自己走得筋疲力尽时能够安睡片刻,把一切都忘在脑后。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到这地方来的,他发现自己走了一个圈子,来到一座古老的教堂面前,这教堂离他目前的住处不远,他孩提时代曾在此祈祷。

洛文:(嘲弄地)现在我们就要见到最大的诱惑场面,在这儿他终于面对自己的灵魂!(带着严厉的挑战神情)这教堂向他提出挑战——而他接受了挑战,走了进去!

约翰:他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再去信奉他已经失去了的信仰。他走出了教堂——从此永远不再有爱——然而却敢于面对他那永恒的失落感和失望感,把它作为自己的命运来接受,并继续生活下去。(第四卷:236~237)

我们从约翰的语言中可以看出主人公犹豫不决的痛苦抉择。当他的情感偷偷摸摸地来骚扰他、劝诱他,让他放弃自己的理性,再次皈依信仰时,他的理性洛文告诉他,皈依天主教信仰就是背叛过去,他将再回到少年时那个痛苦的年代,目睹父母病死于肺炎,无情的上帝并未伸出手挽救他们。然而,代表情感和潜意识的约翰无法真正摆脱上帝的影子,他在散步时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他曾祈祷过的教堂,这决不是偶然遭遇,是他潜意识中的信仰指引着他。可是,当约翰面对自己灵魂的时候,理性的洛文突然向他发起了挑战,双方僵持对峙,最终洛文胜利了,理智再次战胜了情感,约翰“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再去信奉他已经失去了的信仰”。约翰的心理活脱脱地展现了奥尼尔在信仰和无神之间彷徨、徘徊的矛盾心理。

约翰在爱妻埃尔莎生命垂危之际,他想用自己的爱祛除爱妻身上的病魔,甚至想用自己的死换回爱妻的生命,此时的约翰非常无助,似乎无处求援。叔叔贝尔德神甫劝说约翰皈依天主教,挽救自己的爱妻,别再继续痴迷不悟,争取得到上帝的宽恕,重新做人。在贝尔德神甫的启发下,他向教堂的十字架走去,然而洛文拼命地阻止他。内心矛盾的约翰又一次处于两种剧烈的冲突之下:

约翰:要是我能祈祷就好了!要是我能再有信仰就好了!

洛文:你不可能!

约翰:我故事的命运,叔叔说过——上帝的意志!——我到教堂去——教堂里命运——在那儿我曾经有过信仰,在那儿我曾经做过祈祷!

洛文:你这个神志不清的傻瓜!我告诉你那已经结束了!

约翰:但愿我能再次看到十字架——

洛文:不!我不想看!我记得太清楚了!——当父亲和母亲——!

约翰:你为什么那么害怕上帝,如果——

洛文:害怕?我曾经诅咒过他……上帝根本就不存在!

约翰:我这就去!

洛文:不!

约翰:我这就去!

洛文:不!你这懦夫!(第四卷:255)

从约翰和洛文的对白可以看出约翰•洛文的内心冲突和斗争。看着爱妻埃尔莎奄奄一息,挽救妻子生命的决心终于驱使着约翰走向教堂,洛文却拼命地阻止他走进教堂,用尽各种伎俩动摇他皈依上帝的决心。约翰•洛文一直处于回归信仰和永远背叛的两重痛苦的煎熬中,他不能看着爱妻死去,也忘记不了父母死于肺炎和曾经的背叛。

这正是奥尼尔自己的心理宣泄,奥尼尔15岁时与天主教一刀两断,发誓老死不相往来,从此生活在一种焦虑不安的恐怖状态。正如约翰发生心理裂变,奥尼尔也分裂为自我和他我,憎恨神灵的奥尼尔和期待回到上帝怀抱的奥尼尔。奥尼尔的这种矛盾和冲突的心理状态在他的很多剧本中都有所表现。奥尼尔剧中人物基本上都生活在压抑、不安和痛苦之中,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认同,成为灵魂漂泊的流浪汉。奥尼尔的戏剧就是在寻找救赎灵魂的药方,让工业化时代遭受创伤的、流浪于荒野的现代人能够找到身份的认同和灵魂的归宿。

四、奥尼尔的信仰皈依

剧末约翰终于战胜了自己的对立面洛文走进了教堂,开始跪拜曾经背弃的十字架,爱妻埃尔莎也得到了天主的拯救,从死亡线上活了过来。奥尼尔精心设计了埃尔莎病危的剧情,让约翰认识到皈依天主不是为了拯救自我,而是为了挽救濒临死亡的生命。剧情这样安排,约翰可以很好地为自己皈依天主找到借口,奥尼尔也为自己找到了回归信仰的台阶。虽然奥尼尔最终没有像约翰一样走进教堂,重新皈依天主,得到上帝的救赎,但是他在心里默默地忏悔,早已把自己的灵魂交付给上帝。他想借助约翰战胜洛文的结果表达自己没有完成的愿望,约翰的结局就是奥尼尔心中长久的期待,约翰最后幸福的感慨就是奥尼尔向上帝的呼唤:

我回到了你身边!/让我再一次相信你的爱!/你终于听到我的祈祷!你并没有弃绝我!你始终是爱我的!我被宽恕了!我能够宽恕自己了!——通过你!我能有信仰了!/我现在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一直是爱着他的!哦,慈爱的主,宽恕你那可怜的迷路的傻孩子!/你就是道路——就是真理——就是复活的生命,凡是相信你的爱,他的爱就将永不枯竭!/我现在是约翰•洛文了。/又有了上帝的爱,生命笑了!生命带着爱笑了!(第四卷:31)

当约翰得到上帝的宽恕,找回自己信仰的时候,他也找到了自己的身份,他由半个人(约翰)重新成为一个完全的人(约翰•洛文),他的生命又回到了春天,充满了爱和生机。“我一直是爱着他的”道出了奥尼尔隐藏在心底多年的心声;“我能有信仰了”传递了奥尼尔心理期待实现后快乐舒畅的心情。奥尼尔接触了现代科学技术,了解了现代人对真理的探索的伟大成就,但是现代科学没有抚慰他受伤的灵魂,所以他说:“你就是道路——就是真理——就是复活的生命。”奥尼尔借助约翰发出了自己的呐喊:只有上帝才可以挽救他那漂泊的灵魂。从这些对白中可以看出,奥尼尔多年以来一直痛苦不堪的原因在于他找不到一块安放灵魂的地方。

受美国历史学家亨利•亚当斯的文章《发电机与玛利亚》的启迪,奥尼尔在痛苦探求信仰的过程中提出了“电上帝”的概念。他多次声称要写一个三部曲来探索上帝的替身主题,总题目叫《上帝死了!什么该称万岁?》。题目本身最集中、最凝练地概括了奥尼尔通过戏剧写作思索人生、探求信仰的历程。在三部曲的第一部作品《发电机》中,对人生感到迷茫的奥尼尔希望通过“电上帝”找出驾驭世界的神秘力量。主人公鲁本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认为宇宙是无神的世界,电的力量是生命的唯一源泉,所以他笃信“电上帝”,认为发电机是“电上帝”的化身,欣然扑向发电机,以献身精神来表示自己的虔诚。奥尼尔对电的崇拜跟他早期对大海的崇拜如出一辙,都是出自对自然神的尊崇,只不过是将笔触的重点从“大海”转向“电”。剧作最后,主人公通过效仿耶稣而达到思想上的一致,剧本明显与奥尼尔“生活互文”(刘永杰,2014:43)。

在《发电机》中,生长在牧师家庭的鲁本爱上了法伊夫的女儿艾达,他与无神论者的女儿相爱,等于背叛了自己的父母和宗教,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再加上母亲没有实现对他许下的诺言,他与父母断绝了关系,离家出走。他在外面的世界学习和接受了达尔文进化论等现代科学理论,了解了人类进化和发展的原理,对父母崇拜的宗教信仰嗤之以鼻。然而,鲁本并没有感到幸福,他突然发现自己处于整个世界的对立面,倍感胆怯焦虑,陷入心理上的混乱。他把自己的信仰转移到现代技术“电”身上,认为唯一的上帝就是电,在发电机身上,他重新找到了他死去了的、靠着伪科学又升华为上帝的母亲,他感觉自己重新见到了死去的母亲。他为曾经对母亲不敬导致母亲死亡而后悔,为了终身回到母亲身边,他用手枪杀死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艾达,投身去拥抱带电的发电机,发出了欣慰的呼喊:

(像孩子似的乞求发电机)我不需要任何奇迹了,母亲!我不想知道真理了!我只要你把我藏起来,母亲!永远别让我离开你了!求求你,母亲!(第三卷:552)

约翰最后拜倒在十字架前,约翰战胜了洛文,约翰•洛文合二为一,最后回到上帝的怀抱;鲁本最后与电上帝发电机拥抱,永远可以和电上帝母亲相伴。约翰获得了上帝的宽恕,他的“生命带着爱笑了”;鲁本宁愿放弃追逐的真理,去与升华为上帝的母亲拥抱在一起,他倒地死亡时也露出了舒心惬意的笑容。不管是约翰,还是鲁本,他们本身就是奥尼尔的化身,奥尼尔借助戏剧叙写了他渴望与上帝的重逢,期待重新成为上帝的子民,安抚自己创伤的心灵,抚平曾经一直让自己焦虑、孤独、彷徨的伤痕。

结语

奥尼尔一生饱受痛苦的折磨。有学者(卫岭,2009)将他的痛苦归于家庭的创伤,有学者(谢群,2005)认为奥尼尔的痛苦源于他的性格裂变,还有学者(廖敏,2012;陶久胜、刘立辉,2012;王占斌,2015)认为他的身份荒原是痛苦的原因。各种研究结论都有道理,他的痛苦也确实离不开这些原因。但是这些原因只触及到他痛苦的表象或者某个侧面,没有触及真正的原因,通过研究奥尼尔作品,笔者发现奥尼尔离弃宗教才是导致他性格裂变、致使他身份迷失、灵魂漂泊的根本原因。同时,奥尼尔作品也说明了美国现代工业社会人的生存现状,即旧的上帝死后,人们找不到一个供灵魂栖息的新上帝,物质富裕没有提供精神上的安慰。奥尼尔将自己失去信仰的痛苦和寻找皈依的历程用戏剧进行了很好的表达,这就是为什么读者从奥尼尔的所有作品中会感到一种沉闷、压抑、窒息和死亡的气息,但也会略感一种归宿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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