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20, 42(6): 94-105 doi: 10.12002/j.bisu.311

外国文学研究

印第安文学中的“生存抵抗”:论杰拉德·维兹诺作品间的贯通主题

刘丽慧,

清华大学,北京 100084

“Survivance” of 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 On the Uniform Theme among Gerald Vizenor’s Works

Liu Lihui,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责任编辑: 刘继安

收稿日期: 2019-04-2   网络出版日期: 2020-12-30

Received: 2019-04-2   Online: 2020-12-30

作者简介 About authors

刘丽慧,清华大学,100084,研究方向:英美文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电子邮箱: liulihui100@126.com

摘要

被誉为“四大美国印第安文学大师”之一的本土裔作家杰拉德·维兹诺从事文学创作数十年来已发 表30多部体裁多样的作品。综合梳理维兹诺的多部作品可以看出,“后印第安生存抵抗”的主题一直统领他的文学创作,由此也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自成一体的印第安民族叙事。本文选取其一部小说、两部散文集,从虚构和非虚构两个层面剖析和阐释杰拉德·维兹诺坚守部族根源、弘扬部族传统的民族叙事对西方殖民者错误命名的“印第安”民族身份的解构、对白人主流社会压制印第安文化的反抗以及对印第安文学自身主题思想研究方面的贡献。

关键词: 杰拉德·维兹诺; 生存抵抗; 虚构与非虚构; 流泪的系主任; 印第安文学; 美国本土裔

Abstract

Ranked as one of the “Four American Indian Literary Masters”, Native American writer Gerald Vizenor has thirty more books published in his literary career. A comprehensive review of his various works shows us clearly that the theme of “postindian survivance” is consistently represented among these works. Based on this leading theme, Gerald Vizenor has developed an Indian national narrative of his own unique characteristics. In this essay, we analyzed both his fictional and nonfictional works to give an explanation on the leading theme of Gerald Vizenor’s national narration, which stands steady on his Anishinaabe root and highlights the Anishinaabe tradition; deconstructs the misgiven name “Indian” as a national identity; resists the oppressions on tribal culture from the white mainstream society; makes a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study on literary themes of 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

Keywords: Gerald Vizenor; survivance; literary theme; fictional and nonfictional; Chair of Tears; Indian literature; American natives

PDF (7235KB) 摘要页面 多维度评价 相关文章 导出 EndNote| Ris| Bibtex  收藏本文

引用本文

刘丽慧. 印第安文学中的“生存抵抗”:论杰拉德·维兹诺作品间的贯通主题.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20, 42(6): 94-105. DOI:10.12002/j.bisu.311

Liu Lihui. “Survivance” of 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 On the Uniform Theme among Gerald Vizenor’s Works. Journal of 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2020, 42(6): 94-105. DOI:10.12002/j.bisu.311

杰拉德·维兹诺(Gerald Vizenor,1934— )是美国当代本土裔印第安文学领域一位重要的作家,他致力于用英语书写、翻译、传播印第安传统文学与文化,他的作品曾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和美国土著作家协会终身成就奖等奖项。除写作外,他还从事印第安文学教学和研究工作,也曾做过记者,参加过维护印第安民族权益的社会活动,以多重身份参与和实践了印第安民族传统。维利(Alan R. Velie)将维兹诺与莫马迪(N. Scott Momaday)、韦尔奇(James Welch)和希尔科(Leslie Mammon Silko)并称为“四大印第安文学大师”(Velie,1982),并对其主要作品和经历进行了大力推介。此后,维兹诺的文学成就和地位受到了印第安文学研究领域的广泛认可和关注,在各类研究印第安文学的参考书籍中几乎都少不了关于杰拉德·维兹诺的章节。例如,在苏珊娜·艾文森·伦德奎斯特(Suzanne Evertsen Lundquist)编著的《印第安文学教程》中,维兹诺位于“自1969年至今最优秀、最著名的本土作家”之列(Lundquist,2004)。伦德奎斯特指出,但凡要探讨维兹诺在印第安文学领域中所享有的地位问题,人们便会不约而同地列举出关于他的三点最为重要的支撑性论据:非凡的人生经历、庞大的创作数量以及具有理论性和独创性的见解(Lundquist,2004:90)。的确,维兹诺丰富多元的生活经历以及包括士兵、学者、记者、教育者在内的多重身份使他形成了宽阔的观察视野和深邃而独特的思路。他在创作中善于将印第安传统文化、部族历史、神话歌谣等融合进自己的文学想象中,运用多种叙事风格,使作品自由游走于虚实结合的世界中。他的著作不但数量庞大,而且体裁多样,在目前已发表的30多部作品中既有诗歌、散文、小说,也有戏剧、电影剧本等等。作为当代美国本土裔印第安文学界最多产的作家,维兹诺通过不同形式的文学体裁坚定地表达自己的奥吉布瓦族身份;同时他又着眼现实,真实、客观地再现土著人民的生活现状,以此对白人主流历史叙事中塑造的错误的印第安民族身份作出反讽的解构。在《显性方式:后印第安生存抵抗叙事》中,维兹诺写道,一直以来被人们所熟知的“印第安”这一名称显然“是一个偶然性的错误命名,一个实际上没有指称任何本土文化或社群的来自海外的规定”(Vizenor,1999)。 “印第安”这一没有实际指称的虚拟物是由白人殖民者发明出来的一个概念,这一名称的运用实际上意味着对美国土著人民的否定和忽略,并最终抹杀了土著人民的在场感。由于主流文化的不断引导和强化,这一名词逐渐掩盖了本土裔作为美洲大陆原始居民及其文明创造者的身份,成为一个假象的最凸显的形式或是显性存在模式,同时也表征一种被殖民、被统治的过程,一种对所谓印第安文化传统的“本真性”的种族主义表述方式(Vizenor,1999:vii)。因此,在他的所有作品中,维兹诺都坚持宣扬本土裔的在场(native presence),以“后印第安勇士”(postindian warriors)作为指称来书写真实反映当代本土裔人民生活现状的新故事,并通过糅合“生存”(survive)和“抵抗”(resistance)自创“生存抵抗”(survivance)一词来指代这种生活状态(Vizenor,1999:11)。纵观维兹诺已发表的多部作品可以看出,“后印第安生存抵抗”(postindian survivance)的主题一直统领着他的文学创作,由此也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自成一体的印第安民族叙事,吸引着越来越多研究者的目光。

目前,在国外关于维兹诺的研究中,最重要的两本专著是由梅德森主编的《杰拉德·维兹诺的诗作和诗学》(Madsen,2012)和《杰拉德·维兹诺:文本和语境》(Madsen & Lee,2010),其中收录的论文比较全面地涉及了对维兹诺主要的诗歌、散文和小说作品的研究。国内针对维兹诺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目前还没有相关研究专著出版。在已发表的研究论文中,对于维兹诺的诗歌研究仅有王卓(2013:37~47)就维兹诺深受日本俳句诗影响的诗歌写作风格进行的探讨。小说方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其早期作品的关注,如对《熊心》(BearheartThe Heirship Chronicles,1978/1990)的研究:丁文莉(2011:28~30)抓住小说中的旅行情节,将其解读为一场恶作剧者的朝圣之旅,详细解读了在寻找第四世界旅途中的恶作剧者形象;刘悦、李雪梅(2017:108~112)则从改变、超越和重生3个方面对小说中传递出的后印第安思想进行了探讨。一些研究者从多个方面对小说《自由的恶作剧者》(The Trickster of Liberty,1988)进行了研究(李嘉伟、李雪梅,2017:235~239;韩娟娟、李雪梅,2017:116~119;高天、李雪梅,2018:92~96)。受到关注的其他小说还有《哀思者:一个美国猴王在中国》(GrieverAn American Monkey King in China,1987)以及《哥伦布后裔》(The Heirs of Columbus,1991)。通过对这些研究的梳理可知,目前国内针对维兹诺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小说中以土著恶作剧者为主的人物形象的分析,二是对小说所表现的主题的探讨。

对文学主题的探讨一直是印第安文学研究者最关注的一个方面,研究者们乐于总结出一些具有共性特征的印第安文学主题,如民族身份、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时空概念等。对这些主题的探究方法多是从总的文学母题中析出,再观照它们在印第安文学领域中的投射,但这样的解读方法往往仍然无法逃脱主流文化的影响。考察杰拉德·维兹诺的作品则能更多地启发我们直接从印第安族群本身出发,去找寻适合其文学创作和研究的思路。本文即希望在此方面进行研究,在重点探讨维兹诺近期小说《流泪的系主任》(Vizenor,2012)的同时,兼顾散文集《本土自由:自然理性与文化生存》(Native LibertyNatural Reason and Cultural Survivance,2009)和《被称为齐佩瓦的人民》(The People Named the Chippwa,1984),从虚构(fictional)与非虚构(nonfictional)两个层面来探析杰拉德·维兹诺的民族叙事对于印第安文学主题思想研究方面的贡献。

一、坚守部族根源,反驳“印第安”的强加名称

小说《流泪的系主任》出版于2012年,由12个独立章节构成,各章节在内容上并没有统一连贯的发展情节,标题多为人物或事物的名称,整部小说即由与这些人物相关的故事融合拼接而成,以隐名的第一人称讲述了“我”家中几位重要成员的故事。张冲、张琼(2014:274)指出,维兹诺的长篇小说多“由既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的中短篇故事构成”,小说中的故事多“以人物为中心,主要人物反复出现,相互穿插,事件或动作都围绕人物展开”,而不是以符合逻辑或遵循时序的线性情节为主。小说《流泪的系主任》中主要人物是堂兄“假冒船长”(Captain Shammer),他有幸担任明尼苏达大学美国本土印第安学系第七任系主任,大学校园因而成为故事的主要发生地——这一点将这部小说与2000年出版的另一部小说《回魂者》(Chancers)联系了起来,它们都是维兹诺擅长的大学校园类小说。作者通过描写虚构的明尼苏达大学美国本土印第安学系中突出的土著人物(《回魂者》中的太阳舞者、《流泪的系主任》中的“假冒船长”)的故事,对由白人主导的人文社会科学中虚假的学术方法、不合理的大学管理制度、学科设置、学分制、学位制进行了强烈的讽刺。这样的小说背景场所设置很明显地折射出维兹诺自身实践经历的影子——他曾求学于明尼苏达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其后又曾到其他多所大学工作过,对大学里的印第安文学和文化教学模式、土著学生的入学及毕业情况等了如指掌。在小说人物设置上,他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将土著文化中的恶作剧者引入其中,使得角色的特点更加鲜明,讽刺效果也异常突出。

在讲述校园故事的同时,小说还穿插讲述了家族其他成员——包括祖父“八十船长”(Captain Eighty)、祖母“颤动”(Quiver)以及他们的儿女——的故事。其中,祖父、祖母的故事也就是部族历史的故事。《流泪的系主任》中“假冒船长”一家来自于明尼苏达州北部、密西西比河上游的伊塔斯卡湖地区的奥吉布瓦族。这本就是维兹诺家族所属部族,由此可见杰拉德·维兹诺对于自己族裔之根的坚守。祖父“八十船长”是传统奥吉布瓦族人的典型代表,他擅长讲故事,遵循自然理性生存原则,与自然和谐共生,对于自然界伴随四季变化的动植物的各种状态和画面都有着清晰而灵敏的感知与记忆。他的自然观及生存法则与联邦政府官员所代表的白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白人在自然面前的所作所为极其恶劣,但是他们却依靠政治强压和军事力量强迫奥吉布瓦族人改变文化传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生存抵抗逐渐成为本土裔部族人民最主要的特征,在这一过程中,讲故事的传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小说中的叙述者(也即部族后代)就是通过“八十船长”讲述的生动故事传承了其祖先的历史、传统、恶作剧者精神、自然理性和生存抵抗等民族特质。

在作美国本土裔研究时,了解和掌握所讨论对象的祖先来自于一个什么样的家乡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因为“环境是精神的物质体现”,印第安人民所生活的地方、充满各种各样生灵的自然环境是其“部族记忆的源泉”(Kidwell & Velie,2005:22)。不同的地方环境各异,从而诞生了不同的部族,不同的部族又有着不同的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在讨论印第安人由于宗教观不同而具有独特的看待世界的方式时,巴雷·托尔金(Barre Toelken)着重强调,通常情况下,非印第安人口中所说的印第安人实际上是分布于北美大陆的众多印第安部族的统称,这些部落之间虽有相似之处,但相互有别的差异性才是最主要的,因此我们必须清楚的一点是“几乎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可以一以贯之地针对全体印第安人来讲的”(Toelken,1976:9)。西方人向来擅长建构学科、塑造概念、掀起各种主义,进而在全世界面前占有优先话语权。15世纪,哥伦布本是去寻找通往东方的航路,以致将发现的新大陆误认为是印度,于是便将其居民称为“印第安人”。即使后来事实证明这片大陆是位于欧洲和亚洲之间的“美洲”,这个大洲因此有了其正确的名称,但欧洲人仍将生活在这里的土著人民称作“印第安人”,或许是因为他们压根不愿意以美洲原住民的身份对待他们,去认识最真实的他们,而宁愿戴着自己的有色眼镜把他们看成是一个传奇(Comstock,1976:61)。白人殖民者对美洲大陆土著居民“强加命名”,忽视了不同部族之间的“差异性及多样性” (Vizenor,1984:20),数量多达上千的不同原住民部族被统一冠之以“印第安”的名称。这些部族使用上百种不同的语言,相离很近的两个部落之间也可能会言语不通,彼此根本无法去认同一个所谓“印第安”的名称。

显然,“印第安人”并没有实在的指称对象,也无法追溯出其祖先的存在。这一名称只是殖民活动产出的虚拟物,说存在“印第安人”就等于说土著人民不在场。它是一个很具讽刺性的名词,是统治者调换土著人民记忆、想象和生存故事的虚拟物。(Vizenor,2009:162)

因此,在讨论本土裔作家的文章中自然不能缺少对该作家所属部族的介绍。维兹诺对于自己所属土著部族的起源、习俗、发展现状等方面的情况均在《被称为齐佩瓦的人民》中做了正面详述,对实施政治压迫和文化侵略致使部族属性丧失的白人殖民者进行了批驳。在土著语中本为奥吉布瓦族(Ojibway,又称阿尼什那布族,Anishinaabe),却被白人殖民者叫作齐佩瓦族(Chippewa),殖民者正是通过改变土著人民部落名称的方式抹杀掉了他们最真实的个性。维兹诺对于白人殖民者所“发明的”这一名称和为其塑造的错误形象的解构通过他的散文作品得到了最强有力的展现。值得注意的是,他令人信服的解构方法不是通过强大的辩论才能,而是通过创造性的解放力来实现的(Breinig,2010:131)。他从不脱离“自己的奥吉布瓦族根源”(Snyder,2010:62),总能汲取奥吉布瓦族重要的传统元素,充分利用自己的文学想象,将这些传统元素与后现代的解构思想相融合,叙述土著民在场的生存抵抗故事。这一点在维兹诺虚构性的小说作品中得到了更加淋漓尽致的发挥。

二、弘扬部族传统,展现独特的土著文化

故事是由人讲述的,以人物为中心是维兹诺小说最大的特点,而每个人物都少不了有一个名字。起名是奥吉布瓦族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体现,每个奥吉布瓦族人出生后都有一个专门的命名者(namer)来为其起名,由此得到一个神圣的、不为外人所知的梦想之名(dream name),而更常用的、被人所知的名字却是家人为其起的绰号(nickname)。这些绰号背后常常包含着一定的故事,甚至与人物的性格、命运等都紧紧相连,可以说,名字就是人的一部分或者是与人同等重要的(Vizenor,1984:13)。在小说《流泪的系主任》中,维兹诺对于很多人物的描写都是从其绰号说起的,对于绰号的由来或绰号背后包含的故事着墨颇多。例如,靠打牌赢钱供给家庭用度的玩牌高手祖母“颤动”为自己的5个孩子所取的绰号都跟扑克牌有关:“对子”(Two Pairs)、“顺子”(Straight)、“副路”(Full House)、“同花”(Flush)和“大牌”(High Card)(Vizenor,2012:4)。其中最好地继承了祖母赢牌技能的小女儿“副路”在7岁时从船上落水而亡,祖母非常伤心。后来,孙子假冒船长,在任明尼苏达大学印第安系系主任期间,将图书馆改造为扑克牌俱乐部,并聘祖母为管理者,祖母则将俱乐部取名“副路俱乐部”,以此来纪念自己的女儿。祖母以打牌的术语来命名自己的子女,足见玩牌在她生活中的重要性,而这事实上也是另一项重要的部族文化的体现,即扑克牌(poker)、宾果(bingo)、角子机(slot machine)、轮盘赌(roulette)等各类带有赌博性质的游戏。在奥吉布瓦族创世起源的神话故事中就包含打赌的游戏,从中体现出奥吉布瓦族人的机智和谋略。与白人相比,他们在这方面也更胜一筹,但同时,打赌也逐渐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因此也是维兹诺经常提及和思考的一个话题。

此外,祖母的绰号“颤动”还与部族传统的另外一个方面相联系,它是祖父热爱自然、细心观察熟知自然界一切运动变化(例如水波的流动、树叶的颤动)以及遵循自然理性生存原则的体现(Vizenor,2012:44)。祖父自己的绰号“八十船长”包含着土著人民与白人之间冲突矛盾的诸多方面。首先,他确实是一位船长,自己家的船屋就是他亲手所造,是全家人重要的生活场所。数字“八十”包含着对印第安人模糊不定的身份的讽刺,是主流社会中的四种身份——统治者、神职人员、贵族、普通市民,通过媒体模拟出来的针对印第安人的4种身份——文化分裂者、野蛮人、万物有灵论者、天生的生态学家以及其他众多种身份的混合指称。白人殖民者希望将基督教的一神论和欧洲的文明社会引入土著人民的世界中,但实际上,土著人民却成了一神论和欧洲文明的受害者、民族主义的牺牲者。这些被赋予的繁杂的身份本身就是对一神论和欧洲文明的破坏,丝毫不能反映土著人民的自由精神。其次,在孙辈中最好继承了祖父自然理性的土著传统的“假冒船长”也继承了祖父家船船长的位置,所以他的绰号中也有“船长”。Shammer一词“可能是来自于sham、shame、shamel、shamus、shammer、shaman”中的任何一个或者混杂的变异,但与博士、教授、将军之类的身份没有任何关系(Vizenor,2012:24)。这显然是对学术传统的戏谑,因为与其他3位系主任的竞选者相比,他既没有正经的博士学位,也没有发表过什么相关的研究论文,甚至自己都未料想到、也没有提出申请去参加竞选,却最终被任命为第七任系主任,这不得不说充满了讽刺意味。然而,纵使这个任命是个笑柄,在得到这个职位之后,“假冒船长”却依旧非常严肃认真地予以对待,他比任何一位前系主任都更加重视着装和礼仪、更具有管理才能。那6位系主任虽然都有受人敬重的学识、享有很高的学术地位,但在土著事务管理方面一无所知,他们没有重用讲故事的人,没有实践自然理性(natural reason)和生存抵抗,更不关注土著的参与。“流泪的系主任”对“假冒船长”来说既是一个合适的名称,又包含很大的不确定性,是一种无意识的生存反讽(survivance irony)——“系主任的眼泪总是一个猜不透的隐喻”,这眼泪是为前面6位系主任而流的,但再多的泪水也挽救不了系里的桦树(Vizenor,2012:29)。土著文化中的讽刺幽默以及恶作剧者精神在“假冒船长”这个人物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不仅他的绰号与职位任命极具讽刺意味,他在系主任这个职位上的所作所为更是强烈地冲击了主流社会的教育体制。

“假冒船长”在成为系主任后的第一个学期就施行了多项改革措施,如为死去的桦树举行葬礼、取消个人办公室、改造图书馆等。后来,他又提议开设与本土裔的自然理性、生存抵抗、戏谑文化、致幻(stray vision)相关的课程。他提出了自然理性和生存抵抗的思想,但又拒绝给出这些概念的明确解释,使得别人无法完全理解这些概念。实际上,他只是不愿意作出言语上的解释,没有落入西方学术界的俗套去著书立说;相反,他通过自己的行动来阐释并实践自然原则和生存抵抗。他创建了令人赞叹的土著文化中心,还邀请了很多优秀的教师和讲故事的人来上课,自己却从没有打算去讲课。他以“致幻”为题目出版了一本无字书,并将其用作他的自然理性讨论课用书。他要求学生们自己感悟并创作关于幻象的故事,记录在那本无字书上。在他提倡的理想课堂上,学生们都成为讲故事的人;他鼓励学生要质疑历史表述中的不在场,但在讲故事时要营造一种在场感。他讲述的是关于自然界中活动的动物们的故事,他告诉学生每一个自然的运动和身影(natural motion and shadow)都是一个幻象。他在讲故事时会充分利用手势和动作模仿动物的活动,很受学生们的欢迎。由此,我们可以将“假冒船长”看作是一个带有维兹诺自传色彩的人物,是他的自传体叙事在虚构作品中的体现。在此,他可以不必依赖语言的解释来表达什么是本土裔的自然理性,什么是生存抵抗,而是通过身体力行加以实践,将其以视觉体验的形式表现出来,以便更好地被后代所继承与传扬。

小说中还有一个校园故事——“假冒船长”每天会戴着面具来学校参加系务会。那个面具是“我”父亲“同花”(Flush)用桦皮雕刻制作的模仿各类名人政要形象的面具,“假冒船长”根据不同的场合和事件选择佩戴不同的面具。后来,在分享学生们在无字书上创作的自己关于幻象故事的讨论课上,有一个学生讲述的正是戴假面具的故事,那个学生说躲在面具背后让他体会到一种自由感(Vizenor,2012:114)。“假冒船长”戴着美国前副总统的面具来感受人们的眼光和态度,这是对政治家的戏谑,在剧院看戏时人们对戴总统面具的演员就不会给予那种方式的关注。通过实践比较的方法来体验一个词的含义,是对结构主义利用语言符号之间的相互关系来确定词义的一种挑战与讽刺。

讽刺手法的应用还体现在不可缺少的动物角色上。在印第安人眼中,人与自然不是相对的,人是融于自然的一份子,就如空气存在于自然之中一样(Momaday,1976:84)。土著人民热爱自然、尊重自然,遵循自然理性原则,他们不仅很会利用自然资源,如用桦树造船,也很亲近动物,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图腾,因而在印第安文学中可以看到很多动物角色。在维兹诺的小说《流泪的系主任》中,这个重要的动物角色就是跟随祖父生活在船屋上的一些杂种狗,它们的名字都充满讽刺意味,每一只都与众不同。其中,被叫作李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和德里达(Derrida)的两只狗最有特色,它们喜欢图书馆,参加过关于福柯、胡塞尔、加缪的讨论会,听课比大多数学生都认真。这些狗都经过训练,能够判断出人们言语中的反讽语气,一旦现场缺少讽刺气氛,或是在报告中听到“狗叫”(bark)这个词,甚至每当听到一个动词,它们就开始叫;在听到任何冒犯狗的权力的形容词时叫声更盛,而聪明的德里达更是在听到涉及占领和种族隔离的历史内容时就大声嚎叫(Vizenor,2012:70)。这些机灵狗的形象无疑增加了阅读过程中的愉悦感;同时,作者也以戏谑的方式表达了对基督教一神论者贬低动物思想的批评,强调了土著人民反讽文化的重要性(Vizenor,2012:67)。

的确,戏谑讽刺是土著文化中的一个重要元素,而最具反讽精神的人物形象非“恶作剧者”莫属。维兹诺本就以创作恶作剧系列小说而闻名,在《流泪的系主任》中,“几乎布朗”(Almost Browne)是最具恶作剧者特质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位著名的恶作剧者,擅长利用激光投影来讲述土著民族的历史故事,在全国一百多个保留地和各大城市利用激光投影打造土著人物、动物和鸟类的三维影像,制造出惊人的恶作剧。他接受“假冒船长”的邀请,到学校为土著学生讲授激光投影艺术。“几乎布朗”的投影技术让我们联想到《本土自由:自然理性与文化生存》中以拍摄土著人民照片著称的摄影师爱德华·柯蒂斯(Edward Curtis)。维兹诺认为,与其他摄影师相比,柯蒂斯镜头下的土著人物要“更像”土著人民一些。当然,这必须从“美学而不是人种学”的角度来看,因为“艺术家所创作的视觉比拟”要比“社会科学家的语言描述”更贴近真实的土著人民形象(Vizenor,2009:192)。可惜的是,人们在解读柯蒂斯的摄影作品时,都免不了要用到人种学的知识。人们在无法亲眼见到实实在在的土著人民时通过图片来认识他们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摄影师在拍摄照片时往往会受到“语言权威”的导向,于是一个错误构建的印第安人形象就这样一步步地固定下来了。

与爱德华·柯蒂斯这个反面例子相对的是两位杰出的土著艺术家乔治·莫里森(George Morrison)和大卫·布雷德利(David Bradley),他们用抽象的巴洛克风格绘画,通过多变的色彩和雕刻刀来叙述土著在场的生存抵抗故事。他们的作品极受维兹诺推崇,在《流泪的系主任》中也可以找到这两位艺术家的影子,即“我”的父亲“同花”和堂兄道格罗伊·博利厄(Dogroy Beaulieu)——父亲起先是神学院学生,后因不满一神论而弃学,开始从事桦皮雕刻艺术创作,而堂兄是抽象派巴洛克画家。从切身经历中遇到的真实的土著人民以及他们所讲的故事出发,加以自由的想象来进行创作,这是维兹诺众多作品诞生的一个重要渠道。在劳拉·柯蒂莉(Laura Coltelli)对维兹诺的访谈中,他也提到了这两方面的重要性:一方面,想象和做梦对土著人民来说是非常重要和必不可少的——“我们通过想象和做梦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我们要做自由的想象就一定会“使用适合于描述我们自己的词语”(Coltelli,1990:159);另一方面,人类学家在描述土著人民时将他们视为一个个实物,记录下一些“没有想象与生命的死观点”(Coltelli,1990:164)。与此相反,维兹诺通过观察和参与土著人民的想象过程,收集精确描述土著人民生存故事的文字,从一个混血本土裔(crossbloods)的立场进行写作,写的是发生在林地、田野、河边、土著人民在场的生存抵抗故事。这样的故事没有死的、一锤定音的观点,因而与社会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所记录的土著人民不在场的历史形成鲜明的对照。只要一个民族没有灭亡,它的人民就会“不断地想象”,并且会以“新的观念来想象”(Coltelli,1990:164)。正如维兹诺所言,“从真实经历或想象中产生的故事”是充满人性的,这样的故事不同于我们在脱口秀或综艺秀中看到的那样,它可能没有什么明显的冲突,也不是妙语连珠的笑话,但是它有画面感(visual reference),是你“通过各种感官经历储存在记忆中的故事”;这样,当你“讲述一个记忆中的故事时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叙述”(Coltelli,1990:156)。《流泪的系主任》这部小说在名称上与198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潜土者:混血裔的部族叙事》(EarthdiversTribal Narratives on Mixed Descent)中的第一篇相呼应,是在此篇故事基础上的进一步延伸(Madsen,2014:103)。这种不同作品之间的相互呼应、同一故事的重复讲述、相同人物重复出现的创作模式也是人们将维兹诺的作品归纳为系列作品(如恶作剧者系列小说、大学校园系列小说)的一个重要凭据。

通过对维兹诺几部不同作品的关联分析,我们可以对其主要写作特点加以总结:他善于发挥自己的想象,将个人经历、部族历史、文化传统、社会现实等不同领域内的所知所感融合拼接,从而创作出一个个土著在场与生存抵抗的故事。这些故事中包含着土著色彩鲜明的恶作剧者及动物(甚至植物)角色,这些角色又成为体裁多样的众多文学作品的中心人物。维兹诺安排他们在不同作品中重复出现,从多重角度讲述和再现了土著人民生存抵抗的故事,希望以此解构白人殖民者以“印第安”名称冠之于土著人民的错误身份这一主题。把握住维兹诺贯穿所有虚构及非虚构作品中的统一主题,不仅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维兹诺数量庞大的作品,同时也能为我们全面理解美国印第安文学乃至美国历史与文化提供启发。

参考文献

Breinig H.

Transdifference in the work of Gerald Vizenor

[C] //Madsen D L. Native Authenticity:Transnational Perspectives on Native American Literary Studies .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0: 131.

[本文引用: 1]

Coltelli L. Winged Words:American Indian Writers Speak[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90.

[本文引用: 4]

Comstock W R.

On seeing with the eye of the native European

[C] //Seeing with a Native Eye:Essays on Native American Religion. New York: Harper & Row,Publishers,Inc., 1976: 61.

[本文引用: 1]

Kidwell C S & Velie A. Native American Studies[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05.

[本文引用: 1]

Lundquist S E. Native American Literatures:An Introduction[M]. New York: The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04.

[本文引用: 2]

Madsen D L. The Poetry and Poetics of Gerald Vizenor[M]. Albuquerque: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2012.

[本文引用: 1]

Madsen D L.

Chair of Tears

[J]. Studies in 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s, 2014,26(2):101~112.

DOI:10.5250/studamerindilite.26.3.bm      URL     [本文引用: 1]

Madsen D L & Lee A R. Gerald Vizenor:Texts and Contexts[M]. Albuquerque: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2010.

[本文引用: 1]

Momaday N S.

Native American attitudes to the environment

[C] //Capp W. Seeing with a Native Eye:Essays on Native American Religion.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Inc., 1976: 84.

[本文引用: 1]

Snyder M.

Gerald’s game:Postindian subjectivity in Vizenor’s interior landscapes

[C] //Madsen D L & Lee A R. Gerald Vizenor:Texts and Contexts. Albuquerque: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2010: 62.

[本文引用: 1]

Toelken B.

Seeing with the native eye:How many sheep will it hold?

[C] //Capps W H. Seeing with a Native Eye:Essays on Native American Religion.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Inc., 1976: 9.

[本文引用: 1]

Velie A R. Four American Indian Literary Masters[M].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82.

[本文引用: 1]

Vizenor G. The People Named the Chippewa:Narrative Histories[M].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4.

[本文引用: 3]

Vizenor G. Manifest Manners:Narratives on Postindian Survivance[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99.

[本文引用: 3]

Vizenor G. Native Liberty:Natural Reason and Cultural Survivance[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09.

[本文引用: 3]

Vizenor G.

Chair of Tears

[M/OL]. UNP-Bison Original,ProQuest Ebook Central, 2012[2018-01-23]. http://ebookcentral.proquest.com/lib/tsinghua/detail.action?docID=915511.

URL     [本文引用: 8]

丁文莉.

走向第四世界:印第安恶作剧者的朝圣之旅——解读杰拉德·维兹诺《熊心》中的恶作剧者

[J]. 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1,37(3):28~30.

[本文引用: 1]

高天, 李雪梅.

杰拉德·维兹诺的《自由的恶作剧者》中的狂欢化研究

[J]. 语言教育, 2018(1):92~96.

[本文引用: 1]

韩娟娟, 李雪梅.

消弭界限与回归真实——以《自由的恶作剧者》为例

[J]. 华北电力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3):116~119.

[本文引用: 1]

李嘉伟, 李雪梅.

维兹诺小说的生态美学思想——以《自由的恶作剧者》为例

[J].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19(2):235~239.

[本文引用: 1]

刘悦, 李雪梅.

改变、超越与重生:杰拉德·维兹诺小说《熊心》中的后印第安思想解读

[J]. 黑龙江工业学院学报, 2017,17(5):108~112.

[本文引用: 1]

王卓.

方寸之间的诗性舞蹈——论杰拉德·维兹诺俳句的多元文化意蕴

[J]. 当代外国文学, 2013,34(4):37~47.

[本文引用: 1]

张冲, 张琼. 从边缘到经典:美国本土裔文学的源与流[M].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14.

[本文引用: 1]

版权所有 ©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定福庄南里1号 邮编:100024
电话:010-65778734 传真:010-65778734 邮箱:flexuebao@126.com
本系统由北京玛格泰克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设计开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