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20, 42(2): 76-90 doi: 10.12002/j.bisu.276

外国文学研究

欲望、剩余快感与梦境:《麦克白》的心理分析

陈必豪,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100871

Desire, Surplus-enjoyment and Dreams: A Psychoanalytic Reading of Macbeth

Chen Bihao,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收稿日期: 2018-09-9   网络出版日期: 2020-04-15

Received: 2018-09-9   Online: 2020-04-15

作者简介 About authors

陈必豪,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100871,研究方向:英美文学与文学理论。电子邮箱: 394393524@qq.com

摘要

许多传统批评家将《麦克白》中的超自然意象与命运划等号,忽略了该剧的心理现实层面。本文将拉康和齐泽克的心理分析理论应用于对《麦克白》中超自然女巫形象的解读,得出如下结论:剧中的三个女巫其实是麦克白内心欲望的修辞,女巫的预言不过是麦克白无意识内容的转喻。不同版本中女巫形象的不确定性为打开新的文本阐释空间提供了可能性。麦克白在女巫身上看到的是麦克白夫人目光的注视,他的欲望是透过麦克白夫人的欲望建立起来的。麦克白企图用填补内心欲望空白的方式来回应“大他者”的缺失,却在权力的角逐中迷失自我、无法自拔。麦克白夫人沉湎于丈夫王权的“剩余快感”,可是当麦克白夫人的欲望无法被剩余快感所满足时,她也注定丧失理智、走向毁灭。莎士比亚通过超自然人物形象的描述和梦境的运用,揭示了悲剧人物麦克白夫妇丰富的心理世界,彰显了人文主义关怀。

关键词: 《麦克白》 ; 心理分析 ; 女巫 ; 欲望 ; 无意识 ; 剩余快感 ; 威廉•莎士比亚

Abstract

Many traditional critics tend to relate the supernatural images in Macbeth with the three Fates and thus ignored the dimension of psychological reality in the play. By applying Lacanian and Žižekian psychoanalysi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supernatural images of the three witches in Macbeth, this paper concludes that the three witches are no more than the rhetoric of Macbeth’s inner desire, and their prophecy is the metonymy of Macbeth’s unconscious. Different witch imagery in different versions of Macbeth allow new interpretations of the play. Macbeth saw Lady Macbeth’s gaze on the three witches, and his desire was established through Lady Macbeth’s desire. Macbeth tried to respond to the emptiness of ‘the Other’ by filling up the emptiness of his inner desire but he lost himself in the pursuit of power. Lady Macbeth indulged herself in ‘surplus-enjoyment’ derived from Macbeth’s supreme royal power. However, when Lady Macbeth failed to satisfy her desire with surplus-enjoyment, she was doomed to lose her reason and perish. By describing the supernatural images and Macbeth’s uncanny dreams, William Shakespeare displays Macbeth’s and Lady Macbeth’s profound inner worlds, which reveal his concern about humanism to a greater extent.

Keywords: Macbeth ; psychoanalysis ; witches ; desire ; unconscious ; surplus-enjoyment ; William Shakespe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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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陈必豪. 欲望、剩余快感与梦境:《麦克白》的心理分析.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20, 42(2): 76-90. DOI:10.12002/j.bisu.276

Chen Bihao. Desire, Surplus-enjoyment and Dreams: A Psychoanalytic Reading of Macbeth. JOURNAL OF 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2020, 42(2): 76-90. DOI:10.12002/j.bisu.276

引言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戏剧创作中最具政治性的戏剧之一,它生动地刻画了一位骁勇善战的苏格兰大将如何一步步堕落成冷血无情的暴君。长久以来,批评家对该剧的研究重点都集中在主要人物身上,对剧中的女巫形象关注较少。以往对女巫的解读多与超自然环境联系在一起,将女巫看作是超自然的存在。还有评论家将女巫与命运直接划等号,探讨人的自我意志与命运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意在揭示人在宇宙中的生存困境。心理分析起源于弗洛伊德,他对于无意识的发现极大开拓了人类对精神世界的探索。拉康继承和发展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并成功将其运用于文学研究之中。在拉康看来,无意识内容的运作规则和语言如出一辙。拉康将世界划分为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他对想象界和象征界作了详细说明,可是对实在界却语焉不详。齐泽克解释了拉康的实在界,他指出,实在界是拒绝符号化的硬核。此外,他还发展了拉康的“剩余快感”(surplus-enjoyment)理论。本文将拉康与齐泽克的心理分析理论应用于对《麦克白》的解读,以期论证女巫其实是麦克白内心欲望的修辞,女巫的预言不过是麦克白无意识内容的转喻。

一、女巫:内心欲望的修辞

布拉德利(A. C. Bradley)不赞同将女巫看作是麦克白内心欲望投射的观点,他指出:

女巫和她们的预言,如果她们被理性化或被当作象征,一定不仅代表潜伏在主人公灵魂深处的邪恶,还代表所有那些存在于他周围世界的邪恶的更加阴暗的影响,这些影响煽动了他和他妻子的野心。这样的影响,即使我们将所有对邪恶精神的信念抛在一边,一定和灵魂中最初邪恶的存在一样是确定的、重要的和恐怖的事实。并且如果我们从关于女巫的观念中排除掉所有对这些事实的指涉,它将会变得极为乏味,并将无法和想象性的效果相符合。

不难看出,布拉德利认为女巫和她们的预言并非是麦克白的幻觉,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并且这样的事实及其影响与主人公内心的邪恶相呼应。他进而指出:“灵魂的内在力量在本质上呼应外界更大的力量,外界力量支撑着内在力量并保证后者发挥效果。在《麦克白》中也是如此。女巫的话对主人公有致命性效果,这只是因为他心里的某些想法被他所听到的东西激活了。但她们同时也是那些从未在他身边停止活动的外在力量的见证人,并且他一旦臣服于她们,她们就牢牢地将他卷入命运之网”(Bradley,1992:305)。布拉德利始终坚持主客观二元对立,坚持将女巫看作是外在客观的更大力量,而麦克白的内在力量与其相比不过居于从属地位。内在力量依赖外在力量,外在力量决定和支撑内在力量。然而,主观主义哲学家却把精神置于物质之上。笛卡尔认为“我思故我在”,主观精神高于客观存在:“凡我们能够设想得很清晰、很判然的一切事物都是真的”(罗素,1976:94)。德国唯心论与主观主义一脉相承。康德认为“外部世界只造成感觉的素材,但是我们自己的精神装置把这种素材整列在空间和时间中,并且供给我们借以理解经验的种种概念”(罗素,1976:273)。外在力量并不总是决定内在力量,人的精神将外界素材重新编码组合并赋予其意义。因此,不能将女巫形象简单当作客观世界邪恶的象征。

近来也有批评家意识到剧中超自然描写的虚幻性。正如桑德拉•克拉克(Sandra Clark)在阿登第三版《麦克白》前言中指出的,“在二十世纪初期,当人们普遍认为由于赫卡忒出现的场景不真实而无法在舞台上展现出来时,剧中的超自然因素被再次概念化,大部分被心理活动所取代,女巫三姐妹则被轻描淡写地带过”(Shakespeare,2015:100)。20世纪是心理分析学兴起的时代,借助心理分析理论,人们得以认识到无意识和欲望的巨大能动作用。在此背景下,重读《麦克白》中的超自然场景会得出许多不同的见解。

凯瑟琳•麦克卢斯基(Kathleen McLuskie)指出,“在该剧的情感结构中,女巫提供了一种精妙的戏剧手法来增强悬念,从头至尾推进叙事,并且使观众对情节将会如何展开保持焦虑感”(McLuskie,2006:395~396)。由此可见,女巫在剧中的作用主要是结构性地保持悬念,换言之,女巫不过是一个等待填充的空白位置——无论被谁占据,都不会影响剧情的顺利发展。事实上,《麦克白》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是福曼回忆的版本,另一个则是对开本。这两个版本对女巫的描述有很大的区别。西门•福曼(Simon Forman)于1611年在环球剧院首次观看了《麦克白》,比对开本正式发行早了12年。根据福曼的回忆,麦克白看到的并非是三个女巫,而是三个精灵或仙女:“开启该剧的预言是由‘三个女精灵或仙女’说出的,她们出现在麦克白和班柯正骑行穿过一片森林之时。麦克白和班科骑在马背上遇见女精灵或仙女的景象被和1577年版拉斐尔•霍林斯赫德的《英格兰和苏格兰编年史》的木版画联系在一起,它展现了两个骑马的人遇见三个身着传统服饰的女人的图景”(McLuskie,2006:401)。无论是福曼回忆中的三个女精灵或仙女,还是对开本中的三个女巫,都指向她们的非自然性存在。上文提到,女巫不过是一个结构性位置,那么无论这个位置被女精灵、仙女还是女巫所占据都不会影响剧情的发展。因此,女巫这个能指具有极强的不确定性,既然它是非自然性存在,当然很有可能是麦克白内心欲望投射的幻象。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该形象的性别是女性,因为不论是福曼的女精灵或仙女,霍林斯赫德编年史中身着传统服饰的女人,还是对开本中的女巫,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为什么一定是女性形象,这一点在后文中还会详细分析。麦克卢斯基认为“福曼对用预言开篇的‘三个女精灵或仙女’的提及丝毫没有传达出超脱尘世的恐怖或超自然力量,它通常和在当代恶魔学和历史叙述中的女巫信仰联系在一起。它限制了女巫在叙述中的重要地位并且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可能性:剧中的女巫也许并不能立即被视作早期现代英国当地社区中的女巫形象的代表”(McLuskie,2006:405~406)。麦克卢斯基在此对将《麦克白》放置于女巫信仰背景之下的解读提出质疑。包括本•琼森在内的许多批评家用詹姆士一世迷信巫术的历史背景来论证剧作中女巫形象的确定性。但根据福曼的回忆版本,这一论证根本不成立。既然女巫形象存在争议,那么有理由推测女巫形象的模糊性源自文本内在的张力。

在第一幕第一场中,三个女巫率先登场,并道出了本剧中最具辩证哲理的名言:“美即丑恶丑即美”(Fair is foul, and foul is fair)(莎士比亚,1994:195;1.1.9(①本文《麦克白》英文引文出自阿登第三版《麦克白》,译文出自《莎士比亚全集》(五)。幕场、行数标记以阿登版《麦克白》为准。下文中英文引文仅标注幕场、行数,中文引文仅标注页码。)。在第一幕第三场,麦克白首次登场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又光明的日子”(So foul and fair a day I have not seen)(199;1.3.38)。比较英文引文可以发现,麦克白和女巫同时说出了这一句极其含混的话,并且这句话从未出自该剧其他任何角色之口。这并非巧合,可以推测这是在暗示女巫和麦克白本是一体。以前评论家们只从内容上分析这句话所蕴含的美丑善恶辩证观,却忽略了这句话具有前后呼应、连接上下文的功能。如果仔细分析这句话的语法,还可以发现这句话其实是一个病句。罗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将语言区分为纵聚合和横组合两个不同维度,分别对应隐喻和转喻(塞尔登、威德森、布鲁克,2006:89~90)。人们在说话的时候,先从纵轴上的一系列替换词中选择一个词,然后将不同语法功能的词语组合到一起形成一句完整的话。雅各布森注意到,儿童表现出的言语缺失关键是丧失了在横或竖的方向上运作语言的能力。一种类型的言语缺失表现为“毗连混乱”(contiguity disorder),即无法将选出的成分组合成序列;另一种类型表现为“相似混乱”(similarity disorder),即无法用一个成分置换另一个成分。在进行一个词汇联想测验时,假如你说hut,首先引发的联系应该是一串同义词、反义词和其他的替代词,如cabin、hovel、palace、den、burrow等;另外一类联想则是那些可以和hut组合在一起,从而形成潜在序列的成分,如burnt out、is a poor little house等(塞尔登、威德森、布鲁克,2006:90)。

因此,当人们在纵轴上选择了hut这个词以后,应该将其与具有其他语法功能的词组合在一起,而不是把hut和它的一系列替换词组合在一起,否则就会造成“毗连混乱”,即无法将选出的成分组合成序列。由此再来分析“Fair is foul, and foul is fair”这句话,就会发现它其实也犯了“毗连错误”。fair和foul这两个词的语法功能完全相同,属于反义词,可以相互替换。正确的句法应该是在这两个词中选择一个,然后和选择出来的其他具有不同语法功能的词(如主语、宾语等)一起构成一句话。例如,可以说“A girl is fair/foul”或它的倒装句“Fair/foul is a girl”。可是女巫把主语替换成了表语,一句话里出现了两个表语,这显然不合语法,因此才会出现表意不清的问题。麦克白所说的“So foul and fair a day”也是同样的问题:天气只能是好或者坏,不可能既好又坏。这表明麦克白犯了雅各布森所描述的失语症。麦克白和女巫的问题如出一辙,由此可以推测麦克白和女巫本是一体。雅各布森认为,“‘毗连混乱’起因于垂直方向的替换失误,如同在隐喻中替换的事物”(塞尔登、威德森、布鲁克,2006:90)。在雅各布森看来,隐喻的语言就是诗歌的语言,女巫和麦克白的独白正如诗歌的语言一般。拉康也曾指出,无意识和语言一样运作,无意识通过隐喻和转喻来表达(霍默,2014:60)。因此,麦克白充满隐喻的诗歌语言就是他无意识内容的自然流露。

第三幕第四场中麦克白夜宴群臣,被暗杀的班柯的鬼魂“按时赴宴”,导致麦克白精神崩溃。大多数评论家将班柯回魂这一幕看作麦克白的幻觉,他在派人杀了班柯之后由于内疚而精神失常。但评论家却没有意识到女巫也有可能是麦克白的幻觉。剧中班柯多次提到麦克白被幻象迷住了,他还形容女巫就像泡沫一般。和全然被迷惑住的麦克白不同,班柯保持着理智的态度:“我们正在谈论的这些怪物,果然曾经在这儿出现吗?还是因为我们误食了令人疯狂的草根,已经丧失了我们的理智?”(201;1.3.84~86)班柯并不全然相信女巫的存在,他认为女巫可能是暂时精神失常时看到的幻象。对此有人可能提出质疑:不仅麦克白,班柯也看到了女巫,这说明女巫确实存在。但利昂•哈罗德•克雷格(Leon Harold Craig)却怀疑班柯的动机,他认为“虽然班柯也许向麦克白妥协了,他参与了女巫的预言(因此他是麦克白篡位行动中被动的共谋),但他也不是没有荣誉感和正义感的人”(Craig,2001:43)。克雷格认为班柯参与了麦克白的篡位行动,所以他的话也不可信。由于只有麦克白和班柯两个人声称“见到了”女巫,而且预言的内容也恰好符合两人的利益,所以可以推测班柯是麦克白的同谋。剧中三个女巫对麦克白说道:“万福,麦克白!祝福你,葛莱密斯爵士!/万福,麦克白!祝福你,考特爵士!/万福,麦克白,未来的君王!”(200;1.3.48~50)当班柯向女巫们寻问自己的命运时,女巫们告诉他,虽然他做不成君王,可是他的子孙将君临一国。根据预言,麦克白会成为苏格兰国王,班柯自己不会成为国王,但班柯的后代会成为国王。细想之后,这则预言更像是麦克白和班柯之间达成的某种协议。班柯帮助麦克白篡位,由于麦克白没有子嗣,所以麦克白承诺死后将王位传给班柯的后代。黑泽明在《蜘蛛巢城》中明确表明麦克白有意将班柯的儿子立为王位继承人。此外,剧中三个女巫用了三种不同的方式来称呼麦克白:葛莱密斯爵士、考特爵士和未来的君王。后来,麦克白也用三种名称来称呼自己:“葛莱密斯已经杀害了睡眠,所以考特将再也得不到睡眠,麦克白将再也得不到睡眠!”(217;2.2.43~44)布拉德利认为,“他的三个名字给了他三重不同的个性来承受折磨”(Bradley,1992:312)。笔者认为,麦克白实则患有精神分裂症,他的三种名称对应三重人格。剧中的女巫也是三个,正好对应麦克白分裂的三重人格。

拉康指出,“主体是在象征秩序中被构成的,并且是由语言所决定的。在陈述的主体(subject of the enunciation)与述陈的主体(subject of the utterance)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分裂;换句话说,亦即言说的主体与被言说的主体之间存在分裂”(霍默,2014:62)。按照拉康的说法,在说话的“我”和说出的“我”之间始终存在分裂。人们在交流时所使用的“我”随着陈述主体的变化而相应改变。由此,拉康发现言语中的“我”并不指涉任何稳定的事物,而是能指标记了主体,也正是能指决定了主体在象征秩序中的位置。不难发现,女巫口中说出的麦克白与真实的麦克白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分裂。麦克白错误地将女巫预言中的麦克白当作真实的自我,却没有意识到被言说的主体的模糊性,这也是其悲剧的根源之一。剧中言说的主体与被言说的主体之间所构成的张力不仅增强了戏剧效果,同时也突出了语言(即象征秩序)对主体的决定作用。麦克白在预言中构想了自己的主体位置,并用实际行动使预言成真,却不料深陷语言的陷阱,最终无法自拔。拉康认为,无意识是通过语言产生的,受语言规则支配。他在雅各布森的隐喻和转喻结构模型中看出了无意识的对应结构:“凝缩”(condensation)与“移置”(displacement)。拉康指出,“凝缩指能指叠加的结构,即隐喻的范围。移置则更接近意义的转移,即转喻。移置在弗洛伊德那儿一开始就被描述为无意识逃避审查的主要方式”(Lacan,2008:196~197)。在拉康看来,凝缩指两个或多个符号或形象在一个梦中被结合起来,从而构成一个复合形象的过程,移置则指意义从一个符号转移到另一个符号的过程;欲望总是由语言形成和塑造的,我们只能通过我们所拥有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欲望;“人的欲望是转喻。转喻即缺失”(Lacan,2008:207)。显然,麦克白把无意识中对权力的欲望和弑君篡位的野心转换成了女巫的形象。在无意识的黑暗森林中,麦克白借女巫之口道出了心中最真实,却在现实中被压抑、不敢言说的欲望。因此,女巫其实是麦克白内心欲望的转喻。

二、“剩余快感”:麦克白夫妇的欲望

拉康曾这样定义欲望:“欲望既非对满足的胃口,也非对爱的要求,而是从后者中减去前者所导致的差额,亦即它们分裂(Spaltung)的现象本身”(Lacan,1977:287)。拉康把欲望理解为从“要求”(demand)中减去“需要”(need)而产生的剩余,因而欲望总是与缺失难解难分。拉康认为,需要是可以被满足的,而欲望则超出人类基本需要,不能被满足;“欲望与无意识是经由认识到一个基本的缺失而建立的,亦即:阳具的缺位。因此,欲望就总是表现着某种在主体与大他者,亦即象征秩序之中缺失的东西。正是通过大他者,主体才确立了自己在社会象征秩序之中的位置。大他者赋予了主体象征性的授权,因为正是透过大他者的欲望,主体自身的欲望才得以建立”(霍默,2014:97~98)。拉康的“大他者”是无数个他者的集合,是社会象征秩序的构建者。因为缺失,所以产生了欲望。大他者无意识的欲望经由语言流进我们的身体,并在象征秩序中建构着主体位置。因此,欲望其实是大他者欲望的折射,主体的缺失也正是大他者的缺失。“尽管大他者的欲望总是会超出或者逃离主体,然而却始终残留着某种主体可以失而复得的东西,主体以此来维持其自身的存在是一个欲望的存在,是一个欲望的主体。这一剩余物既是对象小a(object petit a),亦即:欲望的对象——原因(object-cause of desire)。”(霍默,2014:98~99)拉康认为,人一旦进入符号界,语言就取代了现实,符号界切断了人与母亲的纽带。为了成为被言说的主体,人其实经历了一次阉割,阳具的缺位就是进入符号界所必须付出的一磅肉的代价。人从此寻寻觅觅,想要找回失去的东西,但是完整再也不复存在,人能找到的永远只是替代品,即“对象小a”。可是,悖论在于,一旦得到,美感就丧失了。人在进入语言的那一霎所追求的一切都是替代品和符号,这也是幻象得以取代现实的原因所在。

麦克白夫妇多次强调自己内心对权力的强烈欲望。当麦克白听到马尔康被邓肯封为王位继承人时,他在心里说道:“肯勃兰亲王!这是一块横在我的前途的阶石,我必须跳过这块阶石,否则就要颠仆在它的上面。星星啊,收起你们的火焰!不要让光亮照见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眼睛啊,别望这双手吧;可是我仍要下手,不管干下的事会吓得眼睛不敢看。”(205~206;1.4.48~53)麦克白的这段独白明白无误地揭示了他对权力的无限欲望。当他听到马尔康是王位继承人时,立刻起了杀心。虽然明知弑君篡位有违道义,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内心欲望的火焰,因此他请求星星收起光芒,以免照亮他无意识中最黑暗幽深的欲望。由此可见,麦克白并不是因为女巫的预言而决定篡位,而是受他内心欲望的驱使才下定决心弑君。麦克白骁勇善战,威名远扬,论资质和能力他才应该是最合适的王位继承人。可邓肯的施为语(performative)一方面宣布且确定了马尔康作为王位继承人的事实,另一方面也造成了麦克白的缺失,切断了他与至高无上的王位之间的任何联系。麦克白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进入符号界,他经历了一次阉割,付出了一磅肉的代价。正如齐泽克所言,“我们在此拥有的不是想象性认同,而是由幻象支撑着的欲望;幻象的功能就是填补他者中的空缺,隐藏其非一致性”(齐泽克,2002:173)。“阳具的缺失”即“王位的缺失”,麦克白只能从幻想中填补欲望的空白,从此他游离在想象与现实之间,只为寻求他那永远失去、不能再得的对象小a。遗憾的是,他所找到的一切都只是替代品,这也解释了麦克白在追求欲望满足的过程中非但没有体会到快感,反而日渐沉沦、郁郁寡欢、近乎崩溃。麦克白在写给夫人的信中诉说他内心强烈的欲望,怒火中烧,难以抑制。他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野心透露给了最亲近的人,先是班柯、再是妻子。这两个人是麦克白秘密的知情者,也是他精神的支柱。因此这二人死后,麦克白仿佛被斩断左膀右臂,孑然一身与命运做殊死搏斗。

相比麦克白,麦克白夫人的野心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读完麦克白的信后,麦克白夫人的野心也昭然若揭,她说道:

你本是葛莱密斯爵士,现在又做了考特爵士,将来还会达到那预言所告诉你的那样高位。可是我却为你的天性忧虑:它充满了太多的人情的乳臭,使你不敢采取最近的捷径;你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不是没有野心,可是你却缺少和那种野心相联属的奸恶;你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一方面不愿玩弄机诈,一方面却又要作非分的攫夺;赶快回来吧,让我把我的精神力量倾注在你的耳中;命运和玄奇的力量分明已经准备把黄金的宝冠罩在你的头上,让我用舌尖的勇气,把那阻止你得到那顶王冠的一切障碍驱扫一空吧。

(206~207;1.5.15~29)

作为麦克白同床共枕的妻子,麦克白夫人对丈夫的性格了如指掌。她深知麦克白野心勃勃,但却又“充满了太多的人情的乳臭”。她自己也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女人,她对权力的欲望丝毫不亚于麦克白。她明白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捷径往往充满危险与邪恶。麦克白不愿意做有违良心之事,这既是他的弱点又是他的美德,这也是为何一个如此残忍的暴君依然让人同情。于是麦克白夫人决定将自己的野心灌进丈夫体内,用她“舌尖的勇气”即语言来说服麦克白实现自己的野心。

而后,麦克白夫人更是召唤魔鬼的力量来帮助丈夫实现欲望。她说:

来,注视着人类恶念的魔鬼们!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unsex me here),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凝结我的血液,不要让怜悯钻进我的心头,不要让天性中的恻隐摇动我的狠毒的决意!来,你们这些杀人的助手,你们无形的躯体散满在空间,到处找寻为非作恶的机会,进入我的妇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当作胆汁吧!来,阴沉的黑夜,用最昏暗的地狱中的浓烟罩住你自己,让我的锐利的刀瞧不见它自己切开的伤口,让青天不能从黑暗的重衾里探出头来,高喊“住手,住手!”

(207~208;1.5.40~53)

麦克白夫人的独白充满了残忍与恶毒。相比麦克白的犹豫不决,麦克白夫人更加冷酷无情。和浮士德一样,她用灵魂与魔鬼做交换。前者是为了知识,而后者却完全是为了实现野心与满足欲望。在以上段落中,“unsex”这个词是莎士比亚杜撰的新词,意为“拿走我女性的特质”,此处暗示麦克白夫人雌雄同体的特征。而后她乞求魔鬼在她的乳房里灌注毒药,让她的血液变稠使她丧失怜悯之心。这一连串恐怖的描述让人联想到女巫招魂做法。联系前文对女巫的描绘,“你们应当是女人,可是你们的胡须却使我不敢相信你们是女人”(200;1.3.45~46),就会发现女巫也是雌雄同体。上文提到,虽然女巫的形象有争议,但女性的性别是可以确定的。为什么一定是女性呢?因为麦克白的欲望就是麦克白夫人欲望的折射。麦克白的欲望受他者欲望的影响,他在女巫身上看到的正是麦克白夫人的注视,这注视如此强烈令他无法抵抗。拉康认为,“为了存在,一个人必须得到一个他者的承认。然而,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形象(等同于我们自身)是由他者的目光(gaze)来中介的。于是,他者就成为了我们自身的保证人”(霍默,2014:38)。注视从来不是自己发出的,注视是他人的观看在我们眼中的折射,是在我们心中内化了的他人的目光,我们只是代理他人进行观看。正是透过大他者的欲望,主体自身的欲望才得以建立。为了得到妻子的承认,麦克白才会不惜一切实现欲望。他在女巫身上看到的是麦克白夫人目光的注视,他的欲望是透过麦克白夫人的欲望建立起来的。与其说是女巫道出了麦克白的欲望,不如说是麦克白夫人的欲望透过麦克白的无意识以幻象的形式外化。

“剩余快感”是拉康心理分析学说中一个重要的概念。拉康认为,人类“最隐秘的信仰,甚至诸如怜悯、哀泣、悲痛、高兴之类的最隐秘的情感,都可以转移、转送他人,而不损失其真诚性”(齐泽克,2002:47)。在拉康看来,我们的快感可以转移给他人,例如古典悲剧中的合唱队就可以代替我们体验悲剧的各种情感,哪怕我们自己对此剧无动于衷。坐在台下的观众可能被琐事干扰,无法专注于歌剧的内容,但是不要紧,舞台上的合唱队可以代替他欣赏,代替他表达自己的感受和做出自己的评价。齐泽克所举的例子更为通俗,他说电视上那些雇来的观众、广播中的录音笑声、哭灵人的真诚表演,都可以代替我们表达情感(齐泽克,2002:48)。借鉴马克思对“剩余价值”的定义,可以把“剩余快感”通俗地理解为:“由他者创造出来的、被主体所占有的、超过他人的快感的那一部分快感”(周小仪,2009:55)。拉康认为,剩余快感是欲望的动力。主体可以以他人为中介来体验喜怒哀乐,正如儿女可以代替父母体验快乐。因此,不在场的主体也能真切地感受快乐,不在场的主体也能有情感活动、心理活动,有剩余快感。

剧中的麦克白夫人正是获得了麦克白至高无上权力的剩余快感。正如布拉德利所言:“麦克白只能算半个怯懦的罪犯,麦克白夫人则是一个完全的恶人。这两个人物被同样的野心的欲火所点燃,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俩很像。如果他们是自我主义者,他们是同一自我主义的两个方面,他们没有分别的野心”(Bradley,1992:306)。麦克白的欲望受其夫人欲望的影响。麦克白夫人对权力的渴望丝毫不亚于丈夫,在读到麦克白寄来的信后,麦克白夫人心中的欲望瞬间被点燃。她虽与王权无缘,但是她可以享受麦克白的剩余快感。作为不在场的主体,她也能真切地体会到权力所带来的无限快感。从某种意义上说,麦克白是在代理夫人实现快感。麦克白夫人不断唆使麦克白谋权篡位,在事成之后还不断告诫丈夫做事要果断。当麦克白在宴席上精神错乱,声称看到班柯鬼魂时,麦克白夫人临危不乱,一语点破丈夫口中的幻象“不过是你的恐惧所描绘出来的一幅图画”(238;3.4.58)。这也许暗示了麦克白夫人对丈夫口中关于女巫预言实质的清晰判断。所谓的女巫、鬼魂和预言不过是麦克白内心想法的修辞。然而,当麦克白真正掌权之后,他却与妻子越来越疏远。麦克白不再需要妻子的建议,一意孤行。而且,当他成为国王后并没有享受多少快感,反而活在内疚与痛苦之中。由此可见,麦克白夫人的精神失常是因为她失去了权力的剩余快感。麦克白夫人感到自己与绝对权力越来越远,内心欲望的空白无法被填充,这才是她精神崩溃的深层原因。

三、梦境:欲望的实在界

第四幕第一场是麦克白和三个女巫的第二次会见,这一次见面地点不详,由列诺克斯陪同。在麦克白和女巫再次见面之前,麦克白最后一次出现在第三幕第四场,此时麦克白和夫人准备就寝。麦克白跟夫人说要再次去找女巫预言,并强调“我想起了一些非常的计谋,必须不等斟酌就迅速实行”(240~241;3.4.137~138)。麦克白夫人回答说:“一切有生之伦,都少不了睡眠的调剂,可是你还没有好好睡过”(241;3.4.139)。最后,麦克白说“来,我们睡去”(241;3.4.140)。麦克白临睡前强调自己头脑中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想要即刻付诸行动。然后两人一并入睡。等到第四幕第一场麦克白再次出现时,就见到了女巫和鬼魂。由此可以推测,第四幕第一场中麦克白和女巫的第二次会面有可能是麦克白的一场梦。一般人在入睡前想到一些奇怪的事物晚上就容易做噩梦。于是第四幕一开始就是女巫们所描绘的一系列恐怖恶毒的动物与景象,如蟒蛇、蜥蜴、豺狼、鲨鱼、猛虎等,还有“刚出生就被扼死的婴儿的手指”(245;4.1.30)这般死亡的场景。睡前,麦克白脑海里充满了杀戮的画面,于是睡着后这些恐怖的杀戮景象凝缩成了毒蛇猛兽,借由女巫之口说出来。麦克卢斯基指出,“在第四幕中,鬼魂和身穿国王装束的八个人均由麦克白提供阐释”(McLuskie,2006:407)。麦克白认出他们长得像班柯的后人,换言之,麦克白赋予他们意义。由于担心班柯逃走的儿子弗里恩斯会回来报仇,麦克白才会梦见班柯的后人抢走他的王位。此外,麦克白在睡前特意提到了麦克德夫:“麦克德夫藐视王命,拒不奉召,你看怎么样?”(240;3.4.126) 可见麦克白早就对麦克德夫心生猜疑,故睡前仍惦念着如何处置他。所以,在麦克白与女巫的第二次会面中,鬼魂才会对麦克白说:“留心麦克德夫,留心费辅爵士”(247;4.1.70)。其实这就是麦克白在梦里提醒自己要堤防麦克德夫。

当麦克白和班柯在森林里与女巫第一次相遇时,两人都声称“见到了”女巫。但根据文本分析,两人的叙述都不可靠。而在第四幕第一场与女巫的第二次相遇时,只有麦克白见到了女巫和鬼魂,随从列诺克斯则表示什么也没看到。

列诺克斯: 陛下有什么命令?

麦克白: 你看见那三个女巫吗?

列诺克斯: 没有,陛下。

麦克白: 她们没有打你身边过去吗?

列诺克斯: 确实没有,陛下。

(250;4.1.133~137)

这一次,当麦克白呼唤随从进来,列诺克斯明确表示自己并没有见到三个女巫。由于第四幕第一场地点不详,麦克白只说要再去找女巫,却并没有说明去哪里找。在第三幕第六场中,麦克白和夫人在卧室里一同入睡,而后麦克白见到了女巫和鬼魂,还被一身国王装束的八个鬼魂和班柯的鬼魂所吓倒,呼唤随从入内。剧中并没有说明随从进入何地,只说:“列诺克斯上”(Enter LENNOX)。以前的评论家想当然地认为麦克白呼唤列诺克斯进入女巫所在的森林,但列诺克斯也可能是进入麦克白的卧室。当麦克白被噩梦惊醒后,首先呼唤卧室门口值夜的守卫进入内室。此时,麦克白还未完全从梦中清醒过来,于是下意识地问列诺克斯有没有见到三个女巫。列诺克斯明白麦克白肯定是做噩梦了,于是淡定地回答没有看见。他不仅没有追问麦克白所言何物,反而马上汇报麦克德夫逃去英格兰的情报。由此可见,麦克白与女巫的第二次会面其实是麦克白的一场噩梦。

拉康曾分析过著名的“烧着的孩子”的梦。一位父亲守在孩子的病榻旁,孩子死后,他睡在隔壁房间。孩子尸体四周点着蜡烛。睡了几个小时后,这位父亲梦到他的孩子站在床边,用力摇着他的胳膊,轻声埋怨道:“爸爸,难道你没有看见,我被烧着了”。他醒来后发现一只燃烧的蜡烛倒了,引燃了裹尸被和孩子的一只胳臂(弗洛伊德,1996:510)。齐泽克十分赞同拉康对此梦的解释:“当外在刺激变得如此强烈的时候,主体并没有叫醒自己。他先是构建了一个梦,一个故事,以便延长其睡眠,以免惊醒自己使自己进入现实之中。但他在梦中遭遇的事物,他的欲望的现实,即拉康式的实在界”(齐泽克,2002:63)。齐泽克认为,孩子对父亲的责备反映了父亲的愧疚,这比所谓的外在现实更可怕。父亲惊醒过来的原因是“逃避他欲望的实在界,他的欲望的实在界在可怕的梦中呈现了出来。他遁入了所谓的现实之中,以便能够继续其睡眠、保持其盲目性、避免面对他的欲望的实在界”(齐泽克,2002:64)。拉康认为符号界是对实在界的驱逐,想象界是对实在界的逃避。拉康的实在界未被开发,不能被语言所描述。齐泽克指出,主体就是对实在界的应答。人进入符号界就是为了摆脱实在界的创伤,在重新符号化的过程中找寻生存的意义。

借助拉康和齐泽克对“烧着的孩子”的梦的解析来理解麦克白的梦境,就会发现麦克白在梦中所看到的长得像班柯的“八个身穿国王装束的鬼魂”正是他欲望的实在界。麦克白铤而走险刺杀邓肯篡位就是为了满足自己无限的野心,可他内心深处最害怕的就是这来之不易的王位会被他人抢走,尤其是害怕班柯的后代。麦克白夫人担心麦克白过于缺乏睡眠,于是麦克白构建了一个梦以便延长睡眠,以免惊醒自己不得不面对难以忍受的现实。他在梦中所遇到的全身穿着国王装束的八个鬼魂意象就是他欲望的实在界,它比外在现实更可怕。麦克白在梦境中真切感受到了实在界的创伤,它如此残酷,令他不忍直视。为了摆脱实在界难以言说之痛,麦克白必须重新在符号界中构建一个新的主体身份,哪怕这意味着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暴君。只有这样,麦克白才能在痛苦虚无的实在界中重新找到存在的意义。

拉康认为,“只有在睡梦中,我们才能接近真正的觉醒……只有在梦中,我们才能接近幻象——框架,它决定了我们在现实中的活动和行为模式”(齐泽克,2002:66~67)。齐泽克主张坦然面对呈现在梦中的欲望的实在界。现实中,麦克白面对内忧外患,心力交瘁:一方面,大将麦克德夫叛逃,国内人心惶惶;另一方面,来自英格兰的威胁与日俱增。对麦克白而言,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延续他的绝对统治。在梦中,鬼魂告诉他:“你要残忍、勇敢、坚决;你可以把人类的力量付之一笑,因为没有一个妇人所生下的人可以伤害麦克白”(247;4.1.78~80),“麦克白永远不会被人打败,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树林会冲着他向邓西嫩高山移动”(248;4.1.91~93)。细读这几行,与其说是鬼魂的预言,倒更像是麦克白鼓舞自己的说辞。麦克白在现实中做事犹豫不决,时常被恻隐之心所扰,因而遭到夫人的责备与奚落。于是他在梦中借鬼魂之口告诉自己要坚决和果断。他在现实中所遭遇的困境近乎无解,但在梦中他可以刀枪不入、战无不胜。在梦中,麦克白可以暂时逃避现实的责任,沉湎于权力所带来的无上荣耀。同时也正是梦境决定了麦克白在现实中的活动,他在梦中借鬼魂之口告诉自己要小心麦克德夫,做事要果断。于是,他惊醒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突袭麦克德夫的城堡,残忍杀害麦克德夫的妻儿。对于这件事,麦克白前思后想、犹豫不决。可在睡梦中所构建的故事里他成功地说服了自己,所以醒来后立即采取了行动。

结语

借助拉康和齐泽克的心理分析理论可以推断,《麦克白》中的女巫其实是麦克白内心欲望的修辞,女巫的预言不过是麦克白无意识内容的转喻。不同版本中女巫形象的不确定性为打开新的文本阐释空间提供了可能性。无意识内容的运作规则和语言如出一辙,无意识通过隐喻和转喻来表达。因此,麦克白充满隐喻的诗歌语言就是他无意识内容的自然流露。麦克白企图用填补内心欲望的空白的方式来回应大他者的缺失,却在权力的角逐中迷失自我、无法自拔。同样,当麦克白夫人的欲望无法被剩余快感所满足时,她也注定要丧失理智、走向毁灭。麦克白夫妇游走在想象与现实之间,意图用梦境来掩盖现实的残缺,却不料二人都在梦中无意间道出自己犯下的血淋淋的罪行。莎士比亚通过超自然人物形象的描述和梦境的运用,揭示了悲剧人物麦克白夫妇处于无意识领域的心理世界,打破了中世纪骑士文学只注重道德教化、忽略个体精神特质的写作模式,极大开拓了文学的创作领域,宣扬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关怀,对后世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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