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8, 40(3): 82-95 DOI: 10.12002/j.bisu.152

外国文学研究

历史考古视角下尤文纳尔“罗马讽刺诗”中的“神庙”

李树春

A Reading of the “Temple” in Juvenal’s Satires from an Archeological Perspective

LI Shuchun

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22, China;Queen Mary University of London, London E14NS, UK

收稿日期: 2017-05-9   网络出版日期: 2018-06-15

基金资助: 本文为江西师范大学2016年度校级教改立项课题“西方古典学教育在我国西方现代语言专业教育中的作用、意义及可行性研究”研究成果(JXSDJG16044)

Received: 2017-05-9   Online: 2018-06-15

作者简介 About authors

李树春,江西师范大学,330022;伦敦大学玛丽女王学院,E14NS,研究方向:比较文学,西方古典文学,英国文学。电子邮箱:shuchun.li@qmul.ac.uk

摘要

西方“讽刺”起源于罗马文学里的讽刺诗,尤文纳尔为“罗马讽刺诗”的最后一位创作者。本文拟在古罗马考古学的视野下,对其讽刺诗中的“神庙”进行文学的考察。尤文纳尔的讽刺诗提示了三个观察“神庙”的特别视角,即诗中对“神庙”进行说明的三个方面:“古老的”“高耸的”和“财富的”,这三个形容词所提示的三个方面,将构成本文进行文学分析的历史考古学维度。文章借此研究说明,理解文学作品、尤其是西方古典文学作品的文学性,需要来自对作品生成时代和社会的全面理解,故历史考古学能够成为对写作时代距今遥远的西方古典文学作品进行文学研究的重要视角。

关键词: 尤文纳尔; 罗马讽刺诗; 神庙; 历史考古学; 西方古典文学作品

Abstract

The western “satire” as a literary genre enjoys a long history and is said to have originated from the “Roman Satire”, which Quintilian claimed as the Roman’s own invention rather than an inheritance from the Greeks. Who is the first writer of this genre remains in question but Juvenal is regarded as the last poet without question. This article is aimed to examine a significant image, the image of temple, which frequently appears in Juvenal’s satires. This examination will be conducted in light of the knowledge of the Roman archeology, and three particular dimensions of the “temple”, the temple being ancient, high, and rich, are selected as the archeological lenses, through which we try to get an in-depth and all-round understanding of the Roman temples. Literary work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time when and the place where they were composed. Without a historical knowledge of them, it’s difficult to obtain a genuine and down-to-earth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ks, let alone further interpretations for the later readers, and this is especially true for the works passing down from the ancient times. The archeological perspective employed in this article can constitute a useful method in this respect in the literary studies.

Keywords: Juvenal; Roman satire; temple; historical archeology; western antique literary wor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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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树春. 历史考古视角下尤文纳尔“罗马讽刺诗”中的“神庙”[J].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8, 40(3): 82-95 DOI:10.12002/j.bisu.152

LI Shuchun. A Reading of the “Temple” in Juvenal’s Satires from an Archeological Perspective[J]. JOURNAL OF 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2018, 40(3): 82-95 DOI:10.12002/j.bisu.152

罗马讽刺诗(Roman Satire)自鲁克留斯(Lucilius,180 BC—102 BC)初定其体,经贺拉斯(Horace,65 BC—8 BC)、柏修斯(Persius,34 AD—62 AD)到尤文纳尔(Juvenal,55 AD—138 AD)的自觉创作实践,已发展成为一种重要的具有独立写作风格的文学类型,罗马修辞学家昆体良(Quintilian,35 AD—96 AD)对此曾自豪宣称:“讽刺诗全部是我们自己的”。(① 其拉丁文原文是:“Satura quidem tota nostra est.”(Institutio Oratoria 10.1.93))罗马讽刺诗以都市生活作为题材来源,“永恒之城”(Eternal City)罗马是它写作的地理范围,写作内容从普遍人性到具体人物,从贵族、平民到奴隶阶层,从国家政治到普通商贸及居民的日常生活,讽刺对象是城市里的富贵豪奢、贫病贱耻、阿谀谄媚、欺盗奸诈等不公、庸俗、卑鄙的社会众象。诗人们各以特有的方式讽刺、批评和抨击这些丑恶的现象:鲁克留斯如同拿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贺拉斯总是挂着一丝柔和的微笑,帕修斯则如同一位传道者,而尤文纳尔像是手持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短棒(von Albrecht,1997:241~242)。持棒的尤文纳尔突出的特点就是他的愤怒,(② 尤文纳尔在他的第1首具有总序性的讽刺诗中,宣称:“si natura negat, facit indignation versum”(line 79)(即使缺乏天才,愤怒也激发我写诗。))Catherine Keane认为“愤怒”是尤文纳尔写作讽刺诗的首要方式,而正是这种方式让他开创了讽刺诗写作的一种全新类型。(Keane,2015:23

尤文纳尔详细生平已不可考,10世纪曾出现其传记作品Vita Iuvenali,但内容不过是根据他本人及同时代人诗作所零星透露出的自传性信息编纂而成,如:他曾师从昆体良学习修辞,警句诗人马舍尔(Martial,38 AD—103 AD)曾在其诗中称他极擅口才。尤文纳尔至少写作了16首讽刺诗,依循鲁克留斯所首立的扬抑抑六音步(dactylic hexameter)史诗格。他的诗作视野极广,对罗马城内居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观察;但不同于鲁克留斯,他多聚焦于中下层人群,这或许与其出身有关,故其诗作亦成为研究罗马社会有价值的文献。本文将对尤文纳尔的诗歌尝试作一种文学的考古式阅读,考察在其诗中反复出现的“神庙”这一宗教场所。考古批评(archeological criticism)同19世纪法国批评家丹纳所开始的社会历史批评(socio-historical criticism)一样,都是强调文本外要素(data)对于阐释文本自身所能发挥的作用,但考古批评能够提供更为直观和直接的证据,甚至可以为来源批评(source criticism)和形式批评(form criticism)提供说明。(③ 来源批评(source criticism)包括社会历史批评和对文本形成过程的研究,参见Jens Zimmerman所著Hermeneutics: A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P,2015),第94页。)本文将采用历史考古的方法,从宗教建筑和社会历史的角度来观察神庙在罗马城内建筑和崇拜的实际情况,依据相关考古史料揭示神庙所蕴涵的宗教和社会意义,并梳理其建设初衷在罗马社会里被逐渐忽略和消解、以至人心不古和人性堕落的现实窘境。通过此历史考古的阅读,令距离古典社会遥远的读者可以更准确地理解诗人的写作意图和批评所向。

神庙是供神的宗教场所,也是重要的公共建筑,遍布于罗马帝国影响所及的各处。神庙一般建于人们容易到达和看见的地方,比如建在道路旁边,或人群集中的广场上。在罗马城内,宗教气氛尤为浓厚,作为宗教场所和广场建筑重要的组成部分,神庙随处可见。李维说:“在我们城内,无处不充满着宗教和众神的气氛。”西塞罗在《论众神的性质》中专门提到一个惯用法:“Pro aris et focis”(为祭坛和灶台而战)。对此,他解释道:“罗马人,当他们的一切处于极度危险之中时,他们最强烈的表达是他们在为祭坛和灶台而战。”(Cicero,2008:288)由此可见宗教对于罗马人的重要性。另一方面,罗马社会对重要人物的神格化(divinization),经瓦罗(Varro,116 BC—27 BC)和西塞罗(Cicero,106 BC—43 BC)的论述变得更加具备理论基础。(④ “suscepit autem vita hominum consuetudoque comunis ut beneficiis excellentis viros in caelum fama ac voluntate tollerent,2.62”(根据人们的经验和广泛的习俗,作出过杰出贡献的人们因为他们的名声和我们的感恩,可以被抬升到天上。))这其实也部分解释了罗马宗教的另一种情况,即罗马人的现实政治规定着他们的宗教现实。(Ando,2012:124

罗马人不断对外征服,帝国疆域逐渐扩大,各行省的人纷纷来到当时的都城罗马,导致城市人口剧增。到了奥古斯都时期,城内居民人数已达到100余万。人口众多而土地有限,市民生活空间狭小,于是广场便成为公众活动的重要场所。尤文纳尔的讽刺诗正是以人群为对象,以其活动为内容,故人群集中活动的广场以及位于广场上的神庙,便成为用于观察人群的重要视角。罗马神庙距今已有两千余年历史,今日要领会诗人所利用的这一特别观察视角,理解诗中对神庙的描述和诗人借神庙所要表达的意旨,自然要借助历史考古的知识对此宗教建筑进行意义还原和整理,从而更好地理解其时的神、人和事,如此方可深入理解尤文纳尔的诗。

一、“古老的”神庙/祭坛

尤文纳尔在其诗中数次提到神庙或者祭坛是古老(ancient)的,如在第13首诗中:

你所经历的只是一个小事件,适度的懊恼已经足够

一旦你将目光转向更严厉的罪行,

……试比较那些人

他们从古老的神庙里偷走了无数珍贵有锈迹的圣杯,

它们是由众多的王国所贡献,或偷走了许多由国王们奉献的王冠。(⑤ 本文所引尤文纳尔诗作的中文译文均为笔者自译,所使用版本为洛布古典丛书(参考文献第五条所示),此后所引尤文纳尔讽刺诗均采自此书,仅标明所引诗及诗行,不再说明出处。)

(第13首,150~152行)(Juvenal,2004:147

要理解这一“古老的”特点,需要对罗马的宗教崇拜和神庙建筑进行一个简单的历史意义溯源和接受过程梳理。

作为农业聚落,罗马人最初以七座山丘为其活动的范围,他们的信仰系统是万物有灵论,即认为一切事物和现象都有神灵主宰。罗马人的宗教以家庭为中心,每一家庭都供奉神龛。同希腊人一样,北部伊特鲁利亚人(Etruscans)引入了许多神,并开始为他们修建神庙。神庙“templum”原指划定供祭司举行祭祀活动的场地,并不是今天所指的用来放置神像的房屋(其拉丁文是“aedes”),对此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里就有介绍。起初,古代宗教活动的核心部分是献祭,献祭活动仅在祭坛(altar)处进行,而神庙并不是严格而必需的宗教活动场地,相对于祭坛而言,它的出现和重要性只是第二位的(Orlin,1997:11)。后来,随着同伊特鲁利亚人和南部大希腊区希腊人的逐渐接触,罗马人才开始为自己原有的神祇和后来从地中海沿岸地区引入的外方神祇建立起神庙。

早期,私人献祭的对象是家庭神龛里供奉的神灵,这种神灵通称为努米娜(Numina),国家祭司则负责国家宗教的祭祀活动。罗马人有一种维持“神之和谐”(pax deum)的强烈意识,他们不但崇拜自己的神,而且还主动接受了希腊人和伊特鲁利亚人的许多神灵。在罗马人向南部大希腊区逐步发展的过程中,他们开始将已有的神赋予希腊奥林匹斯众神的特点,于是朱庇特就几乎等同于奥林匹斯神主宙斯,朱诺等同于奥林匹斯神后赫拉,密涅瓦具有了雅典娜女神的所有特点,等等。更多的希腊神祗如卡斯托尔(Castor)、波卢克斯(Pollux)、赫拉克勒斯(Hercules)和阿波罗(Apollo)等陆续被引入罗马神系,罗马人也为其建立了神庙加以供奉。其中,西庇莱恩预言书(Sibylline Books)对引进外方神祇起着重要的自洽性解释和合法性支撑作用。

另有一种神庙建设的情况是:当人们有求于某位神祇,或者认为他们的成功曾得到过某位神祇的帮助,于是出于还愿心理,他们便去建设供奉这位神祇的神庙。罗马帝国时期,在外征战的将军是这种神庙建设活动的主体。通常建设这种神庙的费用由元老院批准、使用国库收入进行,或由许愿的人使用从战争中的所获来开支。这种神庙建设还会附有谋求个人私利的因素,即主持神庙建设的人希望通过建设神庙来提高自己的名声,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期望在选举中能得到更多的支持和选票。另一方面,元老院的权威也可以从神庙建设中得到承认和加强,所以元老们也乐见其成,并不反对。神庙往往建在显眼的地方,维特鲁威曾提到这一特点:“同样地,要是在马路近旁建设神庙,它们应该建在行人容易注目的地方,方便行人对神像行拜礼。”(Vitruvius,1999:59)所以罗马神庙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的公共性,因为建设它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引起公众的关注,并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

理解神庙古老的历史和所承载的意义,利于读者对相关的古典文学作品进行合理而有根据的解读,故溯源尤文纳尔诗中的神庙,既为理解神庙本身,也借此去理解诗人的真实意图和批评指向。尤文纳尔前五首讽刺诗构成其诗集的第一卷,第六首讽刺诗是其诗中最长的一首,约七百余行,已具中等史诗的规模,单独构成其诗集的第二卷。正是在这首诗里,他特别提到罗马城内供奉普蒂克提阿神(Pudicitia)的这座古老神庙,原诗摘译如下:

去,问问你自己,为什么图利娅如此不屑地吸气

那位声名狼藉的毛拉的养妹对她说了什么,当毛拉

经过广场上古老的普蒂克提阿(Pudicitiae)神庙/祭坛时,

就在那里她们停止了夜间的游荡,她们在那里撒尿

并让那强劲的水流淋湿女神的雕像,

在月光下,她们轮流骑到彼此的身上

摩动,没有男性在场。

(第6首,305~311行)

普蒂克提阿神是罗马人尊奉的贞洁女神(Chastity),该词来自于含义更为广泛的“pudor”(羞耻)一词,本指妇女的性伦理(sexual ethics),用于规范罗马妇女的性行为,后逐渐被人格化而成为罗马妇女祭拜的贞洁女神。

在罗马城内有两所象征妇女贞洁的普蒂克提阿神庙,一所专供贵族妇女祭拜,称作“Pudicitia Patrica”,位于鲍利乌姆广场(Forum Boarium)——后来成为牲畜交易市场;一所专供平民妇女祭拜,称作“Pudicitia Plebeia”,位于长街(Vicus Longus),由一位出身贵族、名叫维吉尼亚(Virginia)的妇女于公元前296年主持修建。在维吉尼亚未结婚前,她被允许进入贵族的普蒂克提阿神庙进行祭拜,后因嫁给一位平民出身的执政官,自此被禁止再次进入该神庙。于是,她便索性奉献出她位于长街上房产的一半,用来建立起一所专供平民妇女祭拜的普蒂克提阿神庙。对进入这所平民普蒂克提阿神庙的平民妇女,有着更严格的贞洁要求,包括只能结婚一次,不能同丈夫以外的人有性关系等(Richardson,1992:327)。

尤文纳尔此诗矛头所向,是已为人妻的妇女,全诗弥漫有明显的厌女情绪(misogyny)。诗中叙述人规劝一位名叫泼斯图慕斯(Postumus)的人摆脱婚姻,向他讲述婚后妻子将会给他带来的种种不良甚至危险后果,这些后果包括妻子缺女德、无廉耻、不忠诚、喜欢卖弄学问、崇尚暴力、甚至谋杀亲夫等。诗人以怀旧的情绪缅怀传说中的黄金时代(The Golden Age),那时人们过着简朴的生活,贞洁女神还驻留在人间。到了白银时代,人性变得堕落,妇女道德变得松弛,人间逐渐充满各种罪恶,开始出现通奸等罪行。而后,作为铁器时代的恶果,其他罪行也接踵而至,贞洁女神同正义女神一道离开人间。所以,“古老”既实指时间上的久远,指称历史上那个妇女崇尚贞洁并建立神庙供奉贞洁神的时代;另一方面,“古老”一词也寓指高尚的德行,尤指妇女的德行。在神话中人神共处的黄金时代里,贞洁女神同人类共处,这是一个美德的时代,妇女如同贞洁女神一般贞洁,古代妇女视贞洁为美好的德行而宣扬贞洁,贵族和平民妇女均建立起各自供奉贞洁女神的神庙加以供奉并恪守贞洁。

到了尤文纳尔的时代,妇女德行尽失,不再恪守贞洁的美德,虽然已有家室,她们却夜不归宿、游荡街头;她们行为不加检点,不顾羞耻地当街撒尿。更具嘲讽意义的是,妇女们竟在供奉贞洁女神的神庙里做出毫无廉耻的举动,甚至还无所忌惮地玷污贞洁女神像,这一切无疑是要说明罗马妇女女德丧失及道德伦理的彻底堕落。所以用于修饰神庙的“古代”一词,是诗人拿来同现今时代相对照,是让古代有德妇女同诗人所处时代失德妇女进行对比,是古代妇女所代表的贞洁德行同今日妇女的堕落和丧德之间的对比,是供奉贞洁和恪守节操的行为同自甘堕落和缺乏廉耻的举动之间的对比。因此,这种描述与其是警告泼斯图慕斯不要同妇女结合,不如说是借泼斯图慕斯为言说对象,尖锐讽刺和强烈抨击妇女的无良失德、无耻凶狠的整体堕落。对城中满目皆是如此景象,诗人在诗歌结尾处愤愤不平地声称:“没有哪条街上没有一个克吕泰墨斯特拉(Clytemnestra)”(第656行)——克吕泰墨斯特拉是阿伽门农(Agamemnon)的妻子,她在阿伽门农出征特洛伊期间出轨,并在阿伽门农攻陷特洛伊返回后,伙同情夫埃癸斯托斯(Aegisthus)将其杀害。

二、“高耸的”神庙

你难道不知道你的愚蠢让人们发笑:

当你要求他们(仍然)信奉誓言,

当你(仍然)相信在那高耸的神庙里,

殷红的祭坛上可以找到神性。

(第13首,34~37行)

在维吉尔、尤文纳尔等古罗马诗人的作品中,读者能经常读到他们喜用“altus”(高耸的)一词的各种性、格来修饰神庙或者祭坛。在英文中“altus”常被译为“high”或“elevated”,具有物理之高和精神性崇高之意,而使用该形容词修饰罗马神庙也兼有这两种含义。神庙作为空间建筑,它的实体形态在空间上显得高耸;或突出它在宗教上的神圣含义,指投射在人们心灵上对神居之所的一种崇高理解,这种想象性描述是指神庙在人们精神和信仰层面的崇高之意。不止一位古典作家在其作品中称神庙是高耸的,因为罗马神庙首先在空间实体上显得高耸,这是看见神庙的人所能获得的第一印象,然后借由物理上的高耸联想到神性的崇高。理解神庙在物理空间上的高耸特点,需要从建筑考古的角度来具体考察罗马人神庙的建筑情况。

罗马人的神庙或者立于久已被供奉的原有圣地,或者建于山巅,或者建于城市中央使之成为城市景观的焦点。(Stambaugh,1988:215)罗马城内,众多的神庙往往被刻意建成地标性建筑。罗马人的建筑既受到了伊特鲁利亚人的影响,也借鉴了希腊人的设计理念和建筑技术。希腊人先进的几何学观念,他们的正交式建筑法(orthogonal construction),都被罗马人学来用于城市规划,如罗马军队在外征战修建军营堡垒就广泛采用正交式建筑法。(Cherry,1998:57)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军营和堡垒构成了后来许多城市的雏形,如伦敦城。罗马城自身的城市建设也是一样,其街道、广场、巴斯里卡(basilica)、浴室等莫不如此。(Mierse,1999:25)神庙是罗马城内的重要建筑,也是广场设计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它通常位于矩形广场入口的另一端,立在广场的轴线上,进入广场的人抬头即可看见神庙——这是神庙设计者的初衷。

希腊人将神庙建在平台(podium)上,罗马人将其神庙上抬到更高的平台;因为其高,所以人们需要登上一连串台阶才可以到达神庙前的门廊(portico),于是便有了物理的高耸和精神的神圣崇高之意。从现实需要看,这也是为防止城内经常泛滥的洪水对神庙造成破坏。罗马人从希腊人那里学会了使用大理石柱来建设神庙,以取代伊特鲁利亚人所使用的低矮木柱。希腊人使用石材作为建筑材料,而石料制作的房顶笨重,所以他们只能使用低矮粗壮的多立克式石柱(Doric)来支撑、承重。罗马人则不然,他们已经学会了使用水泥——罗马人的水泥取自天然火山灰泥加入碎石、碎砖、陶片等制成,这种混合材料比石块轻,所以罗马人不必采用希腊人的那种阳刚气十足却不甚美观的多立克石柱。相反,罗马人的大理石柱做得纤细高拔,这就是被罗马人广泛使用的爱奥尼亚石柱(Ionic)和科林斯石柱(Corinthian)。科林斯石柱柱身纤细修长,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第四书中称其为少女石柱,这种石柱如少女般的窈窕身姿(the slenderness of a maiden),在建筑上更受青睐(维特鲁威,2012:99)。

同希腊神庙一样,罗马神庙也呈矩形,但不像希腊神庙那样四周都有围廊,且有台阶可以让人们从四面进入神庙内部。罗马神庙突出正面(facade)设计,正面设在矩形的短边上,且只有一个正面入口,台阶也只让人们从正面登上。罗马神庙正面门廊通常被设计成人字形山门(pediment),门廊的空间深度可容纳两排大理石柱。希腊神庙从四周进入,四边大理石柱是呈环形(peripteral或peristyle)的独立石柱;而罗马神庙正面有两排进深的独立大理石柱,用于撑起山门,四周大理石柱则被嵌入墙内,只起美观作用而不承重,因而只是装饰性的假环形石柱(pseudoperipteral)。这种设计节省了希腊神庙使用环形石柱所需占用的空间,使罗马神庙的内殿(cella)较之于希腊神庙显得空间更加高大开阔。从这点上,可以看出罗马人的建筑兼顾实用性与审美性。

上述罗马神庙的物理建筑形式,可以帮助理解包括尤文纳尔在内的古罗马诗人们每每使用“altus”来修饰神庙或祭坛的原因。首先,它建在高台上,又有修长的大理石柱高高立起,正面设计使其失去其他三面的平衡而显得更为高耸,而人字形山墙将建筑的整体走势如辐辏般抬向高空,平添高不可遏的气势;当人们拾级而上抬首望见高处的神庙时,那拔地而起的大理石柱和耸向高空的山墙,自然在观者心中产生无比崇高的威严之感,同时反衬出朝圣者的渺小。罗马神庙遵循面东背西的建筑方位,这样每天一早便有来自东方明亮的太阳光径直照射在神庙的正面,熠熠的光辉经过山墙和大理石的反射投向同样从东面拾阶而上朝拜的人们,又会产生一种神性光辉,给普通的罗马民众在心理上形成一种高大、神圣而肃穆的感觉。

罗马人对神庙建筑的殷殷苦心,无非是要树立起人们对神的虔诚信仰和敬畏之心。为启示、警醒和教育更多罗马人,城内神庙被建在人人易见的广场上;更为宣示神的大能和前知,一个个神被安置在这些高高在上、匠心独具的神庙建筑里。然而,这一切都没能阻止罗马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腐化堕落,骄奢淫逸、欺瞒盗娼、惟利是图、背叛谋杀的种种罪行在罗马城里频频搬演。在第13首诗里,尤文纳尔安慰一位名叫卡尔维努斯(Calvinus)的罗马人,此人刚刚被骗走了一小笔钱财,正为此懊悔不已。而尤文纳尔的叙述人(persona)告诉他,与从法庭上源源不断所听到的欺骗事件相比,他所经历的欺骗只是不值一提的一桩小事而已。他告诉卡尔努斯,当受害者正在抱怨众神对罪行无所作为的时候,那些伪誓者依然逍遥法外、继续干着犯罪的勾当;他们振振有辞地为自己的无耻行为进行辩护。所以,他的抱怨其实是徒劳无益的。

诗人在诗中哀叹,高耸的神庙崇高不再,相反倒反衬出其时的人性卑下。起伪誓(perjure)已不是人所共弃、千夫所指的罪行,反而已成为生活里的通则(rule);黄金时代已经过去,诸神已经远离,神庙里再无公正的神断,虽然人们仍向神郑重献祭,可是那殷红的祭坛再也没有神在那里受理。(⑥ 因为此处提到了祭坛是殷红的颜色,显见所献祭的是鲜活的牲畜,而不是一般的谷物,所以暗示这里的献祭是郑重而严肃的,并非一般普通的献祭。)在第6首里,尤文纳尔已借叙述人之口告诉众人,公正女神同贞洁女神早在铁器时代就离开了人类,如今这个时代已是一个充满邪恶的时代,是再没有一种金属可以为之命名的时代。(⑦ “...without a metal to label it.”赫西俄德(Hesiod)的《工作与时日》里将人性的堕落用四种金属来相应表示,分别是金、银、铜、铁。这里尤文纳尔犀利地翻用了这一说法。)所以,突出神庙之高也是暗示神与人的天壤之隔,神已对人性丧失信心并从腐化不堪的人事中缺席;另一方面,突出神庙之高也表示神对人世间的态度,即不肯插手、再无关切、袖手事外的冷淡和无视(aloofness)。再去神庙里参拜,去祭坛前献祭,都不会得到神的回应。人们早已丧失了对神性的敬畏,早已抛弃了对神之法则的遵守,神也不肯在人间驻留,不再主持人间事务扬善惩恶。人间充斥着罪恶,恶行没有终点,人类已丧失全部的希望——这是尤文纳尔诗中所透露出的悲观情绪。

三、“财富的”神庙

建筑在当时的罗马是权贵和富人所从事的奢侈活动,它甚至成为一些人所热衷的爱好。建筑中使用的建筑材料大理石,更同财富和奢华联系在一起:“大理石成为了一种特别适合表现财富和权力的象征物,因为它昂贵,是进口的,而且毫无必要(尤其在一些地方已经有了白榴拟灰岩和石灰华等良好的建筑材料)”。(Herz & Waelkens,1988:149)在第14首诗里,尤文纳尔批评有些父亲没有给自己儿子树立良好的榜样,他们的不良嗜好被自己的孩子效仿,甚至还会变本加厉,其中一个不良爱好就是对建筑的热衷。他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一个名叫克里托纽斯(Cretonius)的人热衷于建筑,此人大肆挥霍财富,使用从希腊和其他更遥远地方进口的大理石来修建高大的房屋,其房屋的宏富甚至超过了当地神庙。他的儿子受父亲影响,发展出对建筑更狂热的爱好,他在建设新房屋时使用更为贵重的大理石——其结果是挥霍掉了他父亲遗留下的剩余钱财。由此可见,兴建神庙作为公共的建筑活动——将军们为征战纪功而建的神庙也属此列,必定使用到大理石,这既因为罗马建筑主体上是石制结构,也因为大理石同财富和地位相联系。(Herz & Waelkens,1988:149)修建神庙的开支较普通的建筑开销更大,为了建成一座特别的神庙而让众人永远崇拜,建造者通常使用大量精致的大理石。早期罗马人所使用的大理石都从外地进口,这使得大理石的价格尤其昂贵。后来在意大利北部的卡拉拉(Carrara)发现了大理石,罗马人在此兴建了自己的大理石开采场,大大降低了石料价格,但是卡拉拉出产的大理石质地和色彩不如从希腊等地进口的彩色大理石,所以城内的有钱人和权贵们在修建房屋和建设公共神庙时依然会从外地进口。

神庙之富还表现在另一方面:虔诚的信众们向神庙所献祭的大量贵重物品。尤文纳尔的第13首讽刺诗中提到国王向神庙献祭的圣杯和王冠,这些贵重的祭品被专门存放在神庙内殿(cella)后面的房间里。神庙里不但存有大量贵重的祭品,有些神庙还专门负责存放从战争中所掠取的战利品。在此意义上,神庙更是财富的聚集地。神庙里的巨大财富同时也使得神庙成为被觊觎的地方。战争中胜利的一方,必定会去光顾和洗劫神庙所藏的财富,在尤文纳尔的第8首讽刺诗里可以读到这种情况。此诗中有一位名叫魏热司(Verres)的人,诗人称其是一位“sacrilegus”,该词的涵义就是“神庙劫掠者”(temple-robber)。据历史记载,魏热司曾于公元前73年到公元前70年间在西西里做地方长官,他在那里对当地人民进行了肆意掠夺,西塞罗为此曾对他进行谴责。同样在第8首诗中,尤文纳尔还提到不法之徒趁着暮色去打劫家舍和神庙并对这些地方纵火的劣行,诗中把他们比拟为当年洗劫罗马的高卢人(Gauls)和色诺讷斯人(Senones)的后裔。因而,修建神庙要花费大量的金钱,其本身也是一个储藏大量财富的地方。因此,以金钱(Pecunia)来形容和称呼神庙是名副其实的。

了解到神庙之富的这一层,还不能全部解释尤文纳尔将财富金钱同神庙联系起来的目的和用意。在尤文纳尔所处的帝国前期,帝国在地中海沿岸迅速进行军事扩张,同时也极大地增强了帝国本身政治、经济、文化实力,使得罗马城似乎已经成为世界的中心,全世界的财富都在源源不断地聚集到罗马这座城市,帝国的权贵和富人们通过各种手段获得巨量的财产。利用这些到手的财富兴建豪华别墅,他们过起了奢华淫侈的生活。反过来,这种挥霍和穷奢极欲的生活又让他们去追求更多的财富,所以金钱在这时已经成为人们从事各种活动的目标和追求。在罗马这个熙熙攘攘的大都市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人们都未曾停下他们被利益驱动的步伐,他们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金钱和财富展开,如同罗马历史学家撒路斯•提乌斯(Gaius Sallust Crispus,86 BC—34 BC)所言:“在罗马,一切都可以买卖。”(Sallust,2010:70)喀提林(Catiline)借钱参加执政官选举,失败后无力还债,于是想要造反;凯撒选举成功,任期满后获得去高卢当总督敛财的肥差,回来后不但兴建神庙,还进一步想当上如东方帝王般荣耀的皇帝。所以无论是政治活动还是经济活动,一切都指向金钱,一切都围绕着金钱运转。金钱是主人,可以提供保护;金钱是法律,可以进行审判裁定。所以尤文纳尔对他所处社会的判断是:

让保民官稍候,

让金钱来做主,让那双脚发白

刚来到的奴隶不要屈服于高位。

(第1首,108~110行)

金钱具有无比的能力,具有无上的威严,人们所面临的一切疑难它都能轻松化解。它在人们的生活中显得如此重要,在人们的心目中享有无比崇高的地位,人们对它的尊崇无可比拟,如同神曾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金钱易于驱使外部人事,它的能力较神而言更为明显,于是它更胜于人们对神的需要。所以尤文纳尔说:

毕竟,我们崇敬财富的威严

远胜于对我们对神的尊崇。

虽然致命的金钱尚缺神庙

栖息,我们也还没为它设立祭坛,

如同我们现在对和平神、忠诚神、胜利神、美德神的膜拜,

或那和谐神——我们向它致敬,却警醒了那鹳鸟剌剌扑翅。

(第1首,111~116行)

如同和平、忠诚、胜利、美德、和谐等抽象概念一样,在崇尚德性的时代人们曾对它们顶礼膜拜,并将它们人格化为神,建起神庙和祭坛来供奉和祭祀。如今人们对金钱也如同对这些概念神一样完全认同,于是对它也同样匍匐在地、无比膜拜,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看来,金钱在事实上已被人格化为神,只是人们对其还没完全提高到对神的认识上,还没有为金钱这尊新神建起神庙加以供奉,立起祭坛来加以祭祀。在尤文纳尔看来,既然人性已经堕落至此,对金钱的追逐无以复加,所以这种神化是必需的,金钱神应该享有同其他人格化概念的神一样的权利,有它自己的神庙和祭坛。

罗马人接纳和崇拜新神的开放心态也体现出其精神中的实用性和求利性。罗马城已经逐渐变成了一个讲多种语言、多种族聚居的城市,虽然城内政治精英和土生土长的罗马人仍然保持着传统宗教的控制性力量,但为安顿其他种族人民并从中获利,统治阶层也不反对通过扩大自己的神系,让外来种族引进自己所信奉的神。如果说对希腊奥林匹斯诸神的拉丁化挪用还只是一种水到渠成的凭附,那么接纳从东方引进的米特拉神(Mithras)、从埃及引进的伊斯伊丝神(Isis)等(Ward,Heichelheim & Yeo,2016:243),则是罗马人在主观上的功利性要求。这种宗教上的求利和开放心态也体现在帝国境内的其他地方,比如图拉真皇帝就曾打消过普林尼移动Nicomedia城内众神之母神庙(the temple of the Mother of the Gods)的举动。(⑧ 见《普林尼书信》的第十封信。)虽然罗马人借助西庇莱恩预言书完成了许多外方神的引入,但不可否认的是,此引入过程中更多是出于人们的主观意愿,尤其是元老和政治人物们的私虑。出于同样的功利心态,对于现实中的伟大人物,罗马人会因其表现出非凡能力和所完成的伟大功绩将其接纳为神而进行祭祀膜拜,如奥古斯都大帝。如其他新神一样,金钱也具有为人崇拜的新型德性,于是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尤文纳尔建议罗马人要为金钱神建立神庙和祭坛,对它进行膜拜和祭祀。金钱一旦被人格化为神,它便时时不离人们左右,日日被人们所崇拜追求;金钱的功用甚至大于其他诸神,金钱因此成为一切活动的准则和通行的标准,于是生活在罗马城里的人从此殚精竭虑、无休无止、不顾一切地追逐金钱,并不惜为此施展阴谋诡计,采用卑鄙狠毒的手段,这就是尤文纳尔所要讽刺和攻击的罗马和罗马人的生活。

结语

总之,尤文纳尔的讽刺诗取材于罗马这座古代大都市的市民生活,诗人也因此不自觉地成为公共写作的作家,其普通市民的地位决定了他的写作视野和写实精神。罗马城里的神庙是重要宗教建筑和公共活动场所,罗马城是庞大帝国的缩影,而神庙更是城内居民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缩影。尤文纳尔在公元2世纪写作讽刺诗,此时罗马城内的神庙与广场已经历了从共和国时期到帝国时期数个世纪的建设。它们矗立在人群密集的广场中轴线上,安置在人人抬首就能目及的高台上,罗马人的日常生活无不与之相交,故神庙必定会出现在尤文纳尔这位公共写作的诗人笔下。神庙的建设与崇拜距今遥远,作为屡屡出现在诗歌当中的这一意象,其背后有着丰富而复杂的涵义,因而需要从纵深的背景和以更广阔的视野,以历史考古和建筑考古的社会学角度,来对其进行全面的考察——本文仅是考察了其中突出的三个方面,希望以此点滴研究可以帮助人们深入理解尤文纳尔使用神庙这一建筑意象背后的深意。

The authors have declared that no competing interests exist.
作者已声明无竞争性利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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